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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六點 山辭 4995 字 5個月前

那天回到家,施琴便問施清如在醫院是看見了誰。

“看錯了。”

施清如淡淡撇下一句話回到房間。

遊戲群裡的好友喊她上線開荒新出的副本,她回絕了,點開陳安平的青青網主頁出神。

她像是將他的主頁當成了電腦背景一般。

這裡安靜又潔淨,不會有任何新跳出來的彈窗。

施清如眯著眼睛在想醫院裡看見的那個男人。

陳峰。

在1998年杭州大學並入浙江大學之前,他就已是杭大的員工,零幾年的時候被辭退,卻還一直住在教職工宿舍裡。是學校早年給分的房子,在西溪路上。陳峰住在一棟隻有兩層的矮房裡,他的房間在二樓最儘頭,緊挨著那一層共用的廁所。

隔日施清如便憑借記憶找尋過去。

老式的小區沒有大門,行人騎著電瓶車從前門穿到後門,隻為抄近路。樹木的枝條野蠻生長,未經修剪,逐漸覆蓋建築的主體。蒼翠的爬山虎像青褐色牆麵的紋身,經年累月,與汙水的痕跡融為一體。

這兒的房子最高不過六層,矮的隻有兩層。在春轉向夏的季節,繁枝茂葉比建築本身更龐然。

大部分人早已經搬走了,這兒是流浪貓的港灣,是城中心的原始森林。

陳安平十二歲以前也是在這裡生活的。

他沒有過多地向施清如講述過那段曾經,哪怕在施清如的追問下,他依舊簡言帶過,用她招架不住的笑容哄得她放棄打破砂鍋問到底。

施清如隻知道陳峰和謝瑩淇正是在陳安平十二歲時離婚的,孩子跟了母親,是陳峰主動放棄了撫養權。那時候定下的撫養費低,每個月五百元,連打牙祭都不夠。所幸謝瑩淇娘家條件還不錯,那個時候她的父親也還在世,是娘倆的後盾。

好景不長,謝瑩淇後來一病不起,不能工作,父親也因病離世,積蓄在年複一年的治療中消失殆儘。

成華中學的學費加上種種學雜費,一年需接近三萬人民幣。和貴族學校不能比,但和公立中學相比,已十分昂貴。

成華生源優秀,學校曆史年久,擁有相當多的保送名額,高考一本率93%,還有不少同學出國留學。

施琴和王文忠選擇讓施清如考成華一是為了成績,二是看中健康的校風,三是最現實的——這兒的同學多半既有能力又有一定家底,未來在社會上都是珍貴的人脈資源。

陳安平家的考量則不同。

謝瑩淇對他隱瞞了家裡的真實狀況,營造出積蓄足夠的假象,希望他能去成華掙個保送名額,去全國最優秀的大學。謝瑩淇極度重視教育,或者說,是為了孩子甘願犧牲一切的性格。成華注重學生的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在學習之餘還有各種大賽、活動的機會,知名校友數不過來。她希望陳安平也能擁有這樣的成長軌跡。

可是,假象終歸是假象。

陳安平高中以後,謝瑩淇在醫療上的花銷像天空中的破洞,即便用補天石也填補不起來,積蓄如指間流沙,絲毫留不住。

她打電話給陳峰。

請求陳峰支付拖欠了兩年的撫養費,總計一萬兩千元,懇求他可以支付完陳安平剩下的學費,並說陳安平會在畢業後將這些錢還給他。

陳峰起初答應了。

但說好的錢始終沒有彙到謝瑩淇的戶頭。

施清如記得在某一天午休時,她撞見陳安平在周旺的辦公室,兩個人促膝長談。

她學周旺趴在教室門後那樣,也趴在辦公室窗邊偷聽。

“陳安平,我知道你家裡有些難處,但是現在轉學真的不是明智之舉,以你的成績,完全有機會去競爭清北的保送名額,就算清北的競爭不上,還有浙大、上外。”

“周老師,我的學費也是我媽媽的救命錢。”

“哎,你……你家裡親戚能幫你嗎?”

陳安平沒說話,搖了搖頭。

周旺沉默良久,握著他那隻保溫杯,心痛地歎氣:“再考慮一下吧,前程隻有一次,你自己的人生也很重要。”

陳安平背對著門口,施清如隻能看見他四分之一的側臉。他坐在沒有靠背的黃色木凳上,垂著眼睛,神情和語氣一樣平靜。

陽光穿過窗紗,在辦公室地麵映下一道平行四邊形的光,白金色的光停在陳安平的肩頭,短發下的耳朵亮得近乎透明。

陳安平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施清如就倚在牆頭,側目看他。

“你和周大頭說什麼了說這麼久?”

陳安平垂目看她,笑了笑,“說怎麼提高我的數學成績。”

“騙子。”

施清如擰著眉頭,用嗔怪的眼神望他。

陳安平怔了下,半晌露出她見得最多的那種無奈笑容,“聽見了?”

施清如不吭聲。

“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你不用多想。”

陳安平望著走廊欄杆外的竹林,下意識用這樣的話平息她的不悅。

施清如不信他的鬼話,凝視他說:“去問你爸要,他該給你的,不給就告他!”

微涼的風穿過密葉,周遭的蕭蕭聲不像春夏,更像陳安平去長城的秋。

施清如站在陳峰居住的兩層房屋下,身後騎過的電瓶車朝她鳴了兩聲喇叭,她側身避讓開。

十多年前,她和陳安平一起站在這裡,一起被喇叭鳴。陳安平起初一直不讓她跟來,架不住她像狗皮膏藥似的貼上去。

來這裡之前,陳安平靜靜凝視她,說了一句話。

“施清如,那裡很臟、很舊。”

施清如看著他,“那又如何?”

躲過電瓶車的施清如抬起手,捏了捏身旁一團空氣,手裡空無一物,她仿佛能聞見空氣裡的一股黴味。

耳畔傳來陳安平當年的聲音。

“爸,我來找你拿撫養費的,還有之前向你借的學費。”

陳安平那時的背脊很挺,站在門前,頂天立地快頂到門框。

三十歲的施清如抬起頭,那門框很高,一點也不矮,就算是陳安平也頂不到門框。也許是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也許是那時自己仰頭光顧著看陳安平,注意不到他頭頂上方的空間。

她的目光總是太關注他。

施清如獨自敲響紅棕色的木門,門上的漆已經剝落大半,門把手由細小的蛛網封鎖。蛛網被風吹得晃動,告訴她這一切不過是舊時的遺物。

十幾年前的陳峰剛踏進四十歲的門檻,平心而論,他的模樣比大部分家長都好。個高、腿長,沒有啤酒肚,五官濃烈深邃,沒有半點浮腫,和電視上風華剛過的明星沒什麼分彆。

陳安平比他高一點,父子倆幾乎平視著對方。

那是施清如第一次見到陳峰,此前他從未參加過家長會,都是謝瑩淇拖著病軀來的,實在來不了的時候,有位遠房親戚來過一次,其餘時候陳安平的那一桌總是空著。

麵對開門見山的兒子,陳峰淡漠地掃了一眼他和身旁陌生的女孩。

在他身後的晦暗屋子裡,有個比兩孩子大不了幾歲的女人,是他的新女友。陳峰年輕時候便受歡迎,老了也不減魅力。

施清如皺著臉在心裡唾棄了一聲。

都是男人,陳峰和王文忠有著天壤之彆。她不由在心裡心疼起陳安平的媽媽。

“你媽媽讓你來的?”陳峰脖子上掛著條毛巾,穿著白色背心,抬眼問,“她又是誰?”

施清如剛想說話,陳安平搶先回答:“同學。”

陳峰剛醒沒多久,眼皮半耷拉著,回身從屋內木頭櫃子上拿起皮夾,掏出十幾張紅票子給陳安平,“先拿去用,多的暫時沒有。”

陳安平垂下眼睛,遲遲沒有抬手。

施清如是急性子,受不了兩個人拖拉的動作,伸手拿過那疊錢數了數。

一千八百塊。

“陳先生,”她閉上眼翻了個白眼,改口,“陳爸爸,你已經欠了陳安平兩年的撫養費,你應該也知道他媽媽如今在醫院,治療費用很高,他的學費也不低。作為他的生父,你是不是應該多負點責任?”

陳峰還沒合上錢包,抬眼瞧了下施清如,嗤笑了一聲:“哪兒來的丫頭?我和我兒子說話,有你什麼事?”

施清如愣了下,她確實逾矩了、越界了。倒不是如陳峰這句話,而是她意識到她沒給陳安平說話的機會。

她看了看陳安平。

陳峰伸手要去拿回施清如手裡的錢,她下意識把錢卷進胳膊裡,眼睛一斜瞪過去。她那時天不怕地不怕。

陳峰脾氣不是個好的,濃眉一皺,跨步出門就要搶,施清如連連後退,身高差讓陳峰看起來十分唬人。

在陳峰夠到她之前,陳安平跨步橫在了他們之間,手一伸把施清如撈到自己身後,右手攥著她的胳膊。

陳安平這一站,把施清如擋得嚴嚴實實。

他身上還穿著藍白校服,施清如貼在他後背,聞到他身上的梔子花香,也許是在教學樓底的梔子花叢裡染上的。

她靜靜將額頭貼在他背上,鼻尖有紙錢的油墨味和他身上的味道。

陳安平對陳峰說:“這些錢我先收下,謝謝你。方便的話,下次可以直接把錢彙到媽媽賬戶裡,麻煩你了。”

他說話的時候,身體在起伏,脊骨在顫動。

施清如閉眼跟著他的起伏而起伏。

她把身體一半的重量都傾倒在了陳安平後背,拿著錢的手不由自主抓住了他的衣服。

像是一次她單方麵對陳安平的擁抱。

陳、安、平。

施清如望著人去樓空的破舊混凝土樓房,蜘蛛從蛛網上爬過。

她煩悶地抓了抓被蚊子叮咬過的手指,咬在指縫間,最難受。轉眼又到蚊子猖獗的時節。

回想起來,她那時候橫衝直撞進陳安平的個人生活,他會不會是因為這個而討厭她?不止一個人說過,她沒有邊界感。年輕的時候風風火火介入彆人的事,有人感激,自然也有人嫌惡。

施清如從黑暗、發黴的樓道走下去,眼睛沒入黑暗,又走進光明。

這個季節的溫度隻需要穿一件有厚度的單衣,在陽光下便感到暖和,在蔭處吹風便感到寒涼。身體忽冷忽熱,像剛才一顆燒紅的心忽然又滾入冰窖。

陳安平討厭她嗎?

施清如從前曾篤定他喜歡她,但這份自信心早在時月裡消融。

回頭再次舉目看向人去樓空的地方,失去人的氣後,它仿佛隨時能倒塌。不是沒人想過要將這片拆掉重建,但整個小區都在市中心地段,拆起來需大動乾戈,耗價不菲。小區裡還有極少數念舊不肯挪窩的老教授和職工居住,校方不可能將他們趕走。

這地就成了嘈雜中一片寧靜的密林,塵封著很多人的曾經。

施清如不知道自己還該如何找下去,去學校托人打聽陳峰搬去何處?

找到陳安平之後呢?他想見她嗎?

心裡的惴惴不安讓施清如感到陌生。

她在極少情況下才會出現這樣的情緒。

沉默已久的手機忽然響起,是一則微信消息通知,接連又有了彆的消息。

蔣瀾:「下個月恐怕不行,我問了大部分人,最早也要六月才有時間。你怎麼說?六月行嗎?」

施清如坐在花壇邊的磚上,晾了這條消息很久。

她有一種直覺。

直覺告訴她陳安平不會來。

她不知道自己還是否想去這個同學會。

蔣瀾:「找個戶外營地燒烤還是去飯店包廂吃?戶外還能玩玩遊戲,比飯店有趣些。」

施清如閉上眼,在蔣瀾冰釋前嫌的熱情中打字回複。

「我都行,你安排好通知我具體的時間就好。」

她剛想收起叮叮叫個不停的手機。

赫然看見蔣瀾又發來一條新信息。

「對了,我問過陳安平了,他說他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