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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六點 山辭 4564 字 5個月前

第二天北京仍舊在下雨,小雨淅瀝,灰色的天空中飄著臟棉絮般的烏雲。

施清如在酒店吃完早餐坐公交抵達八達嶺。

車沿著公路快速曲折向上,每到蜿蜒儘頭時,她便像是要被甩出車窗般狼狽,一趟下來,她被顛得頭昏腦脹。

從車上下來,她撐起一把黑色的傘,用力閉緊眼睛緩解酸澀,同時讓眼前的暈眩消失。與售賣雨衣的小販擦肩而過時,施清如沒有為他們呐喊的宣傳語停留一秒。她討厭雨衣糊在身上的那股黏糊勁,皮膚上的每個毛孔仿佛都無法呼吸,陷入沉悶的滯澀。

不是節假日,遊客不多不少。

施清如抬起頭看了眼環繞長城的霧氣,樹木都被裹成一種低飽和的綠色,有些甚至是灰色的。

她蹙了蹙眉。

天公不作美,月經也來得不是時候。

仿佛是老天爺在告訴她,這樣追逐陳安平的足跡不過是刻舟求劍。

徒勞。

五顏六色的雨衣在她的視野裡晃動,幾個請假出學校的小孩奔跑著發出尖銳的嘶鳴。施清如皺著眉,她雖然吃了止痛藥,腹部卻依然絞痛,應該是受涼了。眼下被這些叫魂般的聲音縈繞,更如千百隻螞蟻在身上爬般難受。

退堂鼓震耳地打了一下。

她垂眼,抬腿踏上第一塊石階。

她絕不可能因為這點困難就退卻,就算不是因為陳安平,她也是要來長城的,來終結多年前未達成的一個小小心願。

她不喜歡留遺憾。

從登城口開始往北行,起初是一段緩坡,施清如扶著牆走,時走時停,腳下的石塊濕滑,不留神就會摔得難堪。

她一向是個沒耐力的人,高中參加運動會報的都是些靠爆發力的項目,跳遠、鉛球、100米之類的。學生時代最痛苦的莫過於跑800米,有段時間她為了練出像樣的成績,堅持不在中途停下走路,最後屁股疼到開花。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炸裂疼痛感吞噬了衝過終點的她,仿佛所有肌肉都要溶解了,她會虛脫地將膝蓋和手掌都跪蹭在跑道上,紅腫破皮也感覺不到。

這時候,陳安平會遞給她一瓶水,然後給其他人也遞一瓶。

從城牆上望出去,濃霧彌漫在樹木之間。

哪兒都沒有陳安平照片裡的秋色。

這裡古老、灰敗、陳舊,雨聲中仿佛有千年前亡魂淒厲的叫喊劃破時空。

這兒的風景不輕盈也不治愈,它沉重得像是壓在施清如肩上的雨,一滴接著一滴,連綿不斷。

執傘而走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沒多久她的雙肩包和肩背就已被雨淋透,當緩坡變為陡梯,她似乎必須舍棄掉礙事的雨傘,才能踏穩腳步。

鞋尖沿著石塊滑了一下,施清如的膝蓋重重著地,磕在地上,傘被她下意識地按住,傘骨都變了形。

雙手撐著地,施清如大口喘粗氣,雨水正從她太陽穴滑向眼角,撫摸著她的臉頰往下落,淌進嘴裡。

有些鹹。

長城的路比塑膠跑道硬多了,也痛多了,骨頭被震得發麻。

有人來扶她,施清如笑了笑,搖頭致謝,自己扶著城牆邊起來,重新撐起恢複原狀的黑傘。

但她已經濕透了,雨水順著領口貼身灌下,雨傘不過是裝飾。

陰雨天沿途的風景是一樣的,她甚至沒有多瞥一眼,始終低著頭目視地麵。壘城牆的石塊永無止境地在她視野裡循環,頭疼欲裂到快要撐不下去時,施清如也沒想過回頭折返,哪怕把傘收起當作拐杖,她也在繼續前行。

直到身邊有人歡呼,她直起腰,意識到自己終於走到了北八樓,全程的最高點。

開闊的視野裡隻有濃霧,沒有秋色。

施清如垂眼,從濕透的衣服口袋裡拿出半濕的手機,找了一位年輕小姑娘。

“你好,請問可以幫我拍一張照片嗎?”

小姑娘無意識地接過手機,點著頭卻被施清如的模樣嚇了一跳,“小姐姐你要不要先擦擦臉。”

施清如用袖子抹掉臉上大半雨水,幸好她今天沒化妝,狼狽但不至於嚇人,碎發也被往後捋,不過很快就被新的雨水澆透。

她垂手笑了笑說道:“就這樣拍吧,拍個到此一遊的證明就行。”

刻舟求劍,果然是徒勞。

回到酒店的時候,施清如的身軀重得像墜著鉛塊,不是形容,是被雨水打濕的布料壓著她,而她鬼壓床似的抬不起脖子。

洗了熱水澡,她沒吃晚飯,光吃了一顆止痛藥和一個麵包,就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晨。十幾個小時過去,施清如毫無意外地發燒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平靜地下床,步履飄飄然地走到沙發邊,從行李箱裡翻出退燒藥,隨便用幾包零食墊肚子就把藥吃了。

施清如從小到大都是不太愛惜身體的人,兩三年前身體還吃得消時,熬夜、通宵是家常便飯。小病從不去醫院,生扛,除非施琴和王文忠看不過去逼著她去醫院。

不過她對身邊人生病是截然相反的態度,平時不拘小節的人,卻能事無巨細地處理好去醫院的每個細小流程。

陳安平大多時候像個悶葫蘆,但在健康方麵,像個和尚,有時會在她耳邊念經,叫她愛惜自己。

重新躺回床上,施清如將火車票退掉,改訂了一張一天後的機票。

她確實折騰不起第二個七小時。

生病的事她肯定不會告訴施琴。

來北京是施清如自己的決定,淋雨把自己搞病也是自食其果,她不想讓施琴小題大作地太過擔心。

相比較而言,告訴朋友就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張言靜關切地問候。

施清如說:“讓我在酒店裡躺十天都沒關係,但這酒店的飯菜太難吃了,所在地還偏僻,周圍沒什麼好外賣,我還得重金請小哥跑腿幫我買吃的,等送到這裡菜都涼了,太折磨。”

張言靜盤腿坐著在敷麵膜,皮笑肉不笑般反問她:“那你覺得這次去北京圓夢了嗎?彌補之前沒去長城的遺憾了嗎?”

施清如眯著睜不太開的眼睛點頭,把那張女鬼般狼狽的照片秀給她看。

“到此一遊,去過了,就算圓夢了。”

“你騙騙自己得了,彆想騙我,”張言靜拆掉包著長發的速乾毛巾,瞥了眼屏幕,“你是為了陳安平去的吧?”

“不是。”

她回答得太快,張言靜切了一聲。

施清如側身把自己卷進被子,閉上眼睛,“最多百分之五十因為他。言靜,你知道嗎?他來的時候是秋天,城牆下的樹都是紅色、黃色的,漫山遍野,層林儘染,和昨天不一樣,昨天看什麼都是灰色的。”

張言靜取下麵膜,白淨的臉上反著晶瑩剔透的光亮。

她沉默地看著畫麵裡施清如緊閉的雙眼,欲言又止。

良久,她才說道:“你就這麼喜歡陳安平嗎?”

施清如閉著眼笑了下,“以前有這麼喜歡,現在隻不過是在回想從前。”

“我知道他長得好、脾氣也好,但你不是說他拒絕過你嗎?我總覺得你不該是在一棵樹上吊死的性格,這不像其他時候的你。”

“不像嗎?”

張言靜默了一會兒,“像。”

施清如就是很執拗,否則不會為了一塊懷表再去一次馬德裡。她看著灑脫,其實最是認死理。

“但他不喜歡你,就不值得。”

施清如睜開眼。

酒店房間的窗簾密實地擋住了外麵的光亮,隻有一盞床頭燈和手機屏幕照在施清如臉上。

“言靜,你可能會覺得我很自戀,但是——”

施清如停頓了很久,久到張言靜屏息凝神去聽她接下來的話。

“除了他拒絕我的時候,我一直、一直沒有懷疑過他喜歡我這件事,這是我最真實的感受。”

話音落,房間裡隻剩下窗外那點雨聲。

拒絕之後呢?

是否懷疑了自己此前的判斷?

張言靜沒有辦法感同身受,但她具有同理心。她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施清如隻是見到了一個老同學,隻是意外發現了陳安平的舊社交賬號,就忽然踏上了一場不知終點的回憶之旅。

施清如從始至終都沒有釋懷。

在她眼中兩情相悅的暗戀,在捅破窗戶紙的那天,忽然得知原來陳安平不喜歡她。她感覺到荒謬、錯誤、不理解,像卡在嗓子裡的魚刺。有一萬句“為什麼”沒有問出口。

但施清如年輕時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自己低頭。

她懷揣著疑惑、憤恨塵封了那段過往,直到她足夠成熟卻依然好奇的三十歲,她獲得了一把鑰匙。

“施清如,”張言靜忽然變得正襟危坐,像老師一樣給施清如講課,“我支持你去找他,找他當麵問清楚他以前喜不喜歡你。”

施清如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現在還糾結以前喜不喜歡有什麼意義?我又不是活在過去的人。”

“可是你分明在意,那就去問清楚,了結你一樁心事。否則你就像沒有買到那一隻懷表的少女,永遠邁不過這個坎,哪怕你以後相親遇見了不錯的人,我猜你還是不會敞開心扉。”

施清如沒說話,側著撐起身體喝了一口床頭的常溫水。

張言靜苦口婆心繼續勸道:“你彆不承認,你就是還在意陳安平,否則你當年為什麼不接受唐崢?你分明說過唐崢是很好的人。”

“唐崢?”施清如回想,“唐崢是很好,但我喜歡不上他,我嘗試過了,去和他多接觸,可我對他永遠隻有友情。”

“如果你心裡沒有陳安平呢?”

張言靜的詰問擲地有聲。

施清如想說自己心裡沒有陳安平,但是說不出口。

“你看,承認吧,陳安平的影子把你愛情的一切可能性都封鎖住了!這太不健康了,你必須把他拔除。”

“言靜……”施清如無奈地看著她。

為什麼把這件事比喻得像洪水猛獸一般?

明明、明明她對陳安平的心已經平靜。

“而且,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也許陳安平他已經結婚了呢?”

施清如抬眸,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灰蒙的天上掛著陰測測的陽光,其實不論天氣如何,太陽始終在那裡,隻是它的光無法穿透厚重的雲層。

“如果他已經結婚,我一定會把他忘了。”

“這就對了,所以我支持你去找他,把一切都整理清楚,撥雲霧見青天嘛。”

院子裡的牆比人還高,除了那株冒然闖入的樹枝外,隻能抬頭望天。

這酒店真是一無是處。

對於張言靜的勸誡,施清如隻淡淡應了一聲。

等下一次同學會的時候,她決定問問陳安平有沒有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