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陰雨天,衣服沾著潮氣緊貼在皮膚上。
施清如被困在延慶區的這所酒店內。
打開外賣軟件,能入眼的店家都在配送範圍之外,她忍著竄上來的惱意,踩著拖鞋蹬蹬蹬下樓去酒店的餐廳。
一頓飯吃下來,施清如甚至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麼。
她特彆不喜歡這些學米其林,最終卻學成四不像的餐廳。菜量小得如同小雞啄米,味道卻如燭火上滴下來的蠟,花出去的錢如同沉入池塘的石子。
回到房間,脫掉衣服準備洗澡,她忍著房間裡揮之不去的微微涼意,站在花灑下等了五分鐘——水還是涼的。
她爆了一句粗,無可奈何地重新穿上衣服,再踩著拖鞋蹬蹬蹬跑去找前台理論。最終對方同意給她換房,升級到一層帶院子的大房間。
院子也淋著雨,除了一抹色的草坪就隻有灰色的水泥牆,還不如在高層視野開闊。
一頓折騰下來,施清如累得像被扒了層皮。
當她終於如願洗完熱水澡倒在床上後,她抽出雙肩包裡的平板電腦,想看部電影。片頭剛放完,畫麵一黑要轉場,施清如忽然感覺到身下有一股液體湧出來,她吊著嗓子眼站起身,奔到衛生間處理。
她的月經提前兩天來了。
剛換的內褲又被染紅一片,睡褲內側也沾上了一些,所幸酒店的床單幸免於難。
重新換了條褲子墊上衛生巾後,施清如站在水池邊用冰水洗內褲。
剛沾上的血跡還不是太頑固,輕輕一搓就掉了大半,不過還是留下了一些輕微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痕跡。
施清如出神地看著被冰水衝洗的雙手。
如今的季節裡,夜晚依舊是寒涼的,水龍頭裡出來的水也冰,不一會兒她的手就失去知覺,分不清是冷還是燙。
良久,她把水龍頭往左擰緊,眄視鏡中的自己。
一趟無厘頭的行程,多有狼狽。
施琴總說她的心智像沒長大的小孩,做事沒有成年人的深思熟慮。施清如覺得施琴說得不對。
最近幾年,她常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心智好像忽然從十幾歲邁入了三十的坎。有些事,她已經深思熟慮了太久,因此作出決定隻需要短暫的一瞬。
施清如低頭擰乾內褲,找了一個衣架晾起來,做完這些事,她回到床上給施琴發了一個報平安的信息。
一看時間已經十點半,她的精神也撐不起再看一部電影,她索性開始刷各種社交平台,給張言靜的新視頻點了一個讚。
側躺了一會兒,腰側隱隱開始作痛。
她不知道是因為坐了近七個小時火車導致的,還是生理期導致的,總之她無法再看手機,伸手將房間燈一關。
黑暗中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聳動的響聲。
良久,她用嘶啞的嗓音對著空曠的房間抱怨道:“煩死了,怎麼總是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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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
施清如和新班級大部分同學已經混得頗為熟悉,王雨靈和她一樣學理,都被分在重點班二班。
二班的班主任是周旺,頭發很短,隻比圓寸長一些,外號周大頭,因為他的頭又大又圓,很有存在感。這外號是學長學姐起的,流傳下來。
周旺教語文,施清如不太喜歡他。
因為他總似唐僧念咒般,在她耳邊念叨。
“施清如,老師知道你很有想法,但是你的想法可不可以留到課外創作中?考試的時候就按我教你的答題行嗎?”
“你隻要把語文成績提升起來,年級排名能再上去起碼二十位。”
施清如忍著經痛剛去周旺辦公室聽完念經,回到座位上就向王雨靈倒苦水。
“大頭有病吧,每次都是那麼幾句話反複講,有什麼意思!”
她將下巴擱在桌麵上,手臂壓在肚子上,企圖用另一種疼痛轉移絞痛帶來的不適。
王雨靈用筆抵著下唇,看著一道物理題犯了難,“周大頭就是喜歡念經,起碼他不像隔壁一班的沈閻王那麼凶,忍忍吧。”她晃了晃施清如的小臂,“這題會做嗎?給我講講。”
施清如努力抬高眉毛,帶起自己沉重的眼皮,掃了一眼,是道電場強度的題。
她撐在桌上,給王雨靈講了題,額頭冒出虛汗。
“下午第一節是什麼課來著?”
“體育。”
施清如皺了皺眉頭。
“今天是要乾嘛?自由活動嗎?”
“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測800,上周剛測過。”
施清如痛得翻起白眼,往桌上一趴,推開一疊還沒來得及做的卷子,“那就行,我睡會兒,上課之前喊我。”
從教學樓去體育館要橫穿操場,平時施清如很喜歡這段路。鈴聲響起後的操場很空曠,隻有自己班的同學,像草原獵豹一樣經過,有的精力旺盛的同學會你追我趕地跑過去,剩下的則散步似愜意。
但這天她的經痛比平時強烈,仿佛有一台絞肉機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碎得不成樣子。
她走到一半,彎腰用左手撐住自己的大腿,喘著粗氣等這一陣的陣痛過去。
王雨靈折回教室去拿水瓶了,身邊也沒個能讓她搭一下肩的人。
太陽照著施清如的頭頂,她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就看見有汗珠從自己額頭滴向草坪,落在她鞋邊。
“你還好嗎?”
有個聲音響起,一雙有點無措的手映入她的眼簾,對方似乎想要攙扶她,又礙於男女授受不親沒有行動。
施清如聽出了那是陳安平的聲音。
她抬起頭,送給他一個蒼白的微笑。
“你能扶我走過去嗎?我肚子痛。”
陳安平頓了頓,“好。”
施清如起初是拉住了他的臂膀,手心用力捏著,人依舊向下滑,把他的校服都往下拽了一大片。稍稍一抬眼,她就看見陳安平的領口露出一截他的左肩,從鎖骨延伸到肩膀的骨骼感。
她疼得要命,腦海裡還是閃過一種流氓想法。
他皮膚真白。
但這種想法很快就消逝,她抹了下額頭的汗,右手繞過他後背,想要去夠他的右肩膀。
“陳安平,你……能不能彎個腰?”施清如虛弱地對他說,“你個子太高了,我夠不著。”
他點點頭,彎腰躬背,“不好意思。”
施清如被他逗笑,“你不好意思什麼?長得高又不是壞事。”
他沒說話,左半邊和她靠在一起的身體僵硬得像機器,左臂垂著,拳頭也握著,施清如全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掛在他身上。
春天,陳安平貼身穿著短袖校服,套了件長袖外套,沒拉拉鏈,被風吹向身後。
陳安平是新班級裡為數不多施清如還沒有混熟的人。
不過,她對他的印象很特彆。
早在高一開學的時候就已深刻。
“你體育很好吧?”
她開始和他閒聊。
午後的陽光最最熱烈,在施清如的餘光裡,陳安平的眉骨被光照得發出金光。他眉毛長得很好,英氣又不凶悍,毛流濃又不野蠻,眼睛藏在深邃的眼窩裡,施清如還沒仔細看過。
陳安平的回答很謙虛:“還可以。”
“放屁,”她扯開乾裂的嘴唇笑了,“去年運動會你參加的項目都是第一,還破紀錄了,我之前班級的那幾個項目顆粒無收,算是拜你所賜?”
他大概是不知道怎麼回應這樣的話,默默無言地帶她繞過操場邊的小門,走向體育館。
“一會兒要不要你自己走進去?”
“為什麼?陳安平,送佛送到西。”
陳安平沉著冷靜地給她分析:“被太多同學看見不好,王老師也可能會說。”
施清如瞥了他一眼,“我們學校又沒有那麼封建古板,我是身體不舒服,你隻是好心幫我,我們又不是早戀了,怕什麼?”
陳安平腳步一頓,施清如往前倒了倒,勾著他的脖子又晃悠回來,本能地用另一隻手在他腰上扶了一下,才穩住身體。
“怎麼了?”她問。
陳安平搖搖頭,“沒事,我帶你進去。”
她鬆開他的腰,“嗯。”
陳安平的腰很細,隔著兩層校服也能感覺到溫熱。
不過也許,是施清如自己的指尖太燙了。
他們進體育館的時候,大半個班級的人都已經到了,多數在插科打諢,目光不在門那邊,隻有幾個眼尖的瞧見了,還沒等他們調侃,體育老師王梓江首先走過來。
“怎麼回事?”
施清如抬眼,一點也不慫地看著他,“老師我生理期,肚子很痛,今天沒法運動了。”
王梓江打量了一眼她發白的唇色和額角的汗珠,知道她不是裝的,“那等下就到邊上坐著休息吧。”
“謝謝老師。”
王梓江走出去兩步,又退回來,看了一眼陳安平,又對施清如說:“下次最好還是找個女同學扶你。”
施清如沒心沒肺笑著:“老師,他是正好路過,總不能見死不救。”
“呃,嗯,做得好。”
王梓江轉身後,施清如無意識地湊到陳安平耳邊輕聲說:“你看,我就說沒事吧。”
她沒有發覺自己的唇已經碰到陳安平耳廓上的細小絨毛,呼出的熱息吹向了他的耳中。
陳安平直起身,耳朵一下離開施清如氣息的範圍,勾肩搭背的手圈不住他的肩膀了,隻能鬆開他,按住腹部。
“陳安平,謝謝你。”
陳安平朝施清如點了點頭,但沒有看她,“不客氣,我不能見死不救。”
施清如笑了下。
他還挺會活學活用。
這節體育課是自由活動,男生大多在籃球場上,就算是閒聊,也要把屁股挪到球場邊的椅子上,仿佛那裡有什麼魔力。女生有的在打羽毛球,有的也在籃球場,有的在操場上聊天,隨便跑幾下玩。也有一部分人在做卷子。
施清如坐在操場看台的最高一層,既能看到操場,也能看見背後的籃球場。
陳安平坐在球場邊,沒聊天,也沒打球,隻是靠在鐵網上,閉著眼睛麵向太陽。
睡著了?
施清如闔眼,也打了個哈欠。
午後的陽光催人睡。
她一直睡到下課王雨靈把她喊起來。
一下午的課,施清如的精神都不太好。
王雨靈問她:“你這次怎麼痛得這麼厲害?”
施清如癟嘴,抱著她的手臂撒嬌,“不知道,可能是著涼了?學校醫務室有止痛藥配嗎?我想去配一個。”
“去問問唄。”
施清如歎氣,“嗯,班會課結束就去。晚飯我不和你一起吃了,我想回寢室睡一會兒。”
“好,晚自習之前要不要我去喊你?”
“好呀,最愛你了。”
班會課結束後,教室幾乎空了,大多都去食堂搶飯吃了。施清如還倒在桌上,她沒胃口,人已經死了,手還在機械地做著卷子。
等班裡最後幾個人也走完,她也起身往寢室走。
醫務室和小賣部都在寢室樓下。
成華中學的寢室從二樓開始才是,一樓是熱水房、醫務室、小賣部,和兩個供師生娛樂的乒乓球房,還有一間房有一架鋼琴,偶爾有人去彈奏。
男女寢室樓麵對麵而立,二層中央有個露天平台將兩幢樓連接在一起,平時有任何通知都會貼在中間的布告欄上。
施清如渾渾噩噩穿過平台下的空間去醫務室,醫生給了她四顆止疼藥。
她有點渴,穿過中間的綠化準備去小賣部。
邊上不知道哪個年級哪個班級的人聚在一起笑,聽得她心生厭煩,揉了揉耳朵。
“施清如,施清如!”
她停下腳步。
這聲音是陳安平。
施清如印象中,陳安平還沒有完整地叫過她名字,一開口往往是“同學”或者“你”。
他叫得這樣急,聲音卻不大,還刻意壓低了,導致他低沉的聲音中還有些氣聲。
她回頭,看見他微微皺著眉頭快步向她走過來。
施清如眨了眨眼睛,揶揄道:“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
陳安平沒說話,忽然脫掉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用力一甩,把袖子從她身後甩到另一邊,之後他扯住兩隻袖子在她肚子上係了個結。
施清如低頭看了眼那個結。
聽見他問:“你要回寢室嗎?”
“嗯。”
“好,”他點點頭,躊躇片刻說,“可以換條褲子。”
施清如愣了下,明白過來,也知道了剛才那群人看著她在笑什麼。
她並不覺得羞澀,反而彎眼定定看著眼前的陳安平,“你的校服被我弄臟了怎麼辦?”
陳安平頓了下,“沒事,我會去洗乾淨的。”
施清如彎唇,“我洗乾淨再還給你吧,你有備用的外套吧?”
“嗯。”
“謝謝你啊,陳安平。”
把外套還給他是好幾天後的事,施清如把他的外套帶回了家,施琴問她這件寬大的校服是誰的,她看了一眼,說:
“一個好心同學的。”
她在寢室用手搓過了,上麵的棕紅色痕跡差不多都洗掉了,但總不如一開始的潔淨,隻好帶回家借助洗衣機和漂白粉的力量。
周日整理要帶去學校的行李時,她在自己房間裡看著那件外套,它現在有和她衣服一樣的茉莉花香了。
施清如鬼使神差地鬆開已經疊好的外套,在自己身上試了試。
好大。
衣擺足夠蓋住她的半截大腿,她的手根本沒法從袖口裡露出來。
陳安平有多高?似乎聽駱澤川說起過,他高一剛來成華中學時測量的數據是183cm,還在長個。
他在班裡是第二高的,第一高的是個192cm的男生,母親是職業打籃球的,因此特彆高。
施清如已經發育得差不多了,兩年之間從163cm長到164cm,她倒是希望自己能長到168cm,但她又看了看施琴和王文忠的身高,應該不可能。
周日晚自習的時候,她計劃把衣服還給陳安平,但陳安平沒有來。
施清如去問駱澤川,後者說陳安平明天早上才會來學校,他去醫院看媽媽了。
“哦,那我明天再還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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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清如睡不著,從酒店的床上起來坐到沙發裡吃了一顆止痛藥。
她看向圍著一樓庭院的那堵牆,和越過牆頭的一株樹,大大小小的葉子參差不齊地掛在枝頭上,被風吹得直打轉。
她點開駱澤川的微信,問他:「你有陳安平的新微信嗎?」
駱澤川回複她:「有,但他去英國之後又換過了,好久沒發朋友圈,過年給他發的祝福語也沒有收到過回信。我聽蔣瀾說,他可能是換了一個工作微信,慢慢就不用這個了。」
施清如抱著雙腿,沉寂了一會兒。
「告訴我吧,不管他還用不用。」
駱澤川:「行,你要加他嗎?」
施清如看著他推薦過來的好友。
「不知道,再說吧。」
當年施清如將陳安平單方麵刪除後,她就聽聞他換了一個微信。
當真是斷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