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靜無法理解清如的選擇。
“你為什麼不坐飛機?將近七個小時的高鐵,屁股都要坐開花了。”
“你不懂,”施清如對著屏幕咯咯笑,“沿途風景是很珍貴的。”
“你少來,你平時旅遊都懶得拍照的人,裝什麼文藝。”
施清如對她晃了晃新買的運動相機,“隻準你拍vlog啊?我也要拍,當你的同行!”
她不隻帶了運動相機,還帶了富士。照片、視頻兩手抓。
張言靜知道她的德行,“你能有耐心剪輯再說做自媒體吧。對了,你買的什麼座位?”
“商務座。”
張言靜露出無奈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會委屈自己。我看你是準備一路睡到北京,醒來發現自己什麼風景都沒記錄。”
“能彆損我嗎?”
“不能。我今天要去上海和幾個博主合拍視頻,不和你聊了。”
施清如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她:“上海的博主?都有誰?”
“徐爍、小鹿那幾個。”
“哦,沒聽說過,玩得開心。”
如今從杭州到北京,坐最快的高鐵隻需要四個半小時。在施清如高中的時候,最快也需要七個多小時。那時候她陪不能坐飛機的祖父祖母去北京,逛了故宮、恭王府、什刹海等景點,沒有去到長城,畢竟老人家爬不動。
故地重遊。
算故地重遊嗎?
也許吧。
這次她還是沒有坐飛機,因為陳安平是坐火車去的。青青網的相冊裡有一整頁大約十幾張照片,都是他從車內往外拍的風景。
沿途經過鄉村、麥田、禿山還有湖泊,夕陽映出過道對麵乘客的輪廓,唯獨沒有他自己。
雖然青青網的圖片畫質不夠清晰,但陳安平的鏡頭是有溫度的。
施清如覺得他也許在英國當攝影師,即使他大學的專業是計算機。
她也是。
他們兩個或許都應該像駱澤川那樣成為碼農,但施清如的直覺告訴她,他沒有。
碼農的日子太忙碌了,陳安平會無法照顧他媽媽。
施清如有些後悔買商務座。
商務座車廂裡太冷清了,和陳安平鏡頭下的世界完全不同。
過道對麵隻有在寬敞紅皮座椅上睡覺或是辦公的人。
列車行進一小時後,施清如終於坐不住,主動離開座位,前往用餐車廂。
她帶著富士相機一路穿過幾節車廂,印象最深的是孩童的哭鬨聲和一些短視頻外放聲。
無意的一抬眼,窗外嫩綠色的麥浪在晴空下隨風蕩。遠處是些不時髦的房子,和成華中學的鐘樓是同一派,受著西方的影響,骨子裡還有東方的執著。幾十年發展下來,早已成為國內特有的一種風格,不說好與壞,但施清如能感覺到——在陽光和藍天下,它們散發著溫馨與親和。
離開高樓聳立之地,她舉目能望見更遠處的地平線。
隻是望不到英國,也望不到十幾年前的學生時代。
用餐車廂裡人不多不少,但每一桌都坐了人,有一桌坐著兩個休息中的列車員,正麵對麵在聊天。
商務座提供盒飯,但她沒什麼胃口。平心而論,她是一個間接性很挑剔的人。
施清如不想吃盒飯,卻花了八塊買了一桶泡麵。
她可能是腦子有病。
病得不輕。
否則也不會踏上這趟旅程。
這麼一想,她心裡感到煩躁。
當麵被滾水泡開的時候,她又想明白了。
她不是為了陳安平去的,她是想去看一看長城。
僅此而已。
施清如不是什麼曆史愛好者,所有知識點都是曾經為了應付考試死記硬背的。一脫離學校,她就忘得一乾二淨。
她想去長城隻有一個原因——高中那次去北京沒去成。她總覺得,這麼出名的長城都不去,豈不是白去北京了?
張言靜經常說她是一個執念很深的人。
她的執念很幼稚。
有一次她們一起去西班牙旅行,施清如在馬德裡的一家古董店看中一個外殼鏤空的機械懷表,店主約莫看出她是個人傻錢多的人,趁機敲竹杠,報給她一個昂貴的價格。
張言靜看不下去,好說歹說勸住了施清如。
誰知道回國後施清如對那個懷表念念不忘,第二年獨自又去了一趟馬德裡,故地重遊,把那個懷表買回來了。
有趣的是,懷表回家後,就此塵封在書房的櫃子中,不見天日。
施清如甚至忘了它的存在。
餐車沒有空桌,施清如便和一位紹興出發的大姐拚了一桌。
大姐沒有點火車上的吃食,自己帶了茶葉蛋和玉米,還有一個泡著茶的保溫杯。她在邊刷短視頻邊品嘗美食,看見施清如後便放下手機。
“小姑娘去哪裡的?”
施清如吹了口熱燙的麵,回答道:“去北京。”
“去玩啊?”
“嗯。”
大姐很自來熟,問施清如要不要吃茶葉蛋。問是問了,但沒給施清如拒絕的機會。
她手速極快地從食品塑料袋裡取出一顆帶殼的茶葉蛋,三兩下剝去殼,把蛋擠進了施清如的泡麵桶裡。
施清如的動作一滯。
出門在外不能吃陌生人給的食物是她的原則。
但是大姐的眼神比窗外的太陽還炙熱。
“我朋友都喜歡吃我煮的茶葉蛋,總向我討要,你嘗嘗,肯定喜歡。”
施清如覺得老一輩人身上有種特質。
她們很自信。
這絕不是什麼陰陽怪氣,是她見多了年輕人的自卑感所比較出的結果。
她放下剛卷起來的泡麵,叉起茶葉蛋咬了一口,雖然蛋的味道被泡麵湯水衝淡,蛋黃部分的鹹鮮還是非常驚豔。
和她爸王文忠的手藝比也不差。
王文忠可是煮茶葉蛋的高手。
“好吃。”施清如誇讚道。
大姐高興地又問:“玉米要吃嗎?又嫩又甜。”
施清如連忙擺手,“不用了大姐,我早上吃太多了,這會兒還挺飽的,吃不下這麼多。”
“行,姑娘你要去北京哪裡玩?”
“長城。”
“誒喲,長城有什麼好玩的,特累人!風景都是一樣的風景,不如去地壇公園逛逛。”
施清如不太想說自己的事,岔開話題,“大姐你也是去北京嗎?”
“是啊,看我兒子去,兒媳剛生了孫女,我去照顧她。”她歎了聲氣,“本來早想去了,但我老伴前兩個月摔了一跤,動了手術,也得我照顧,現在恢複得還不錯,能自己照顧自己了,我才能去北京。”
這時火車駛入一段山洞隧道,手機信號受影響,車廂內也一片漆黑。
大姐不喜歡這黑暗,有一分多鐘沒說話。
泡麵的熱氣往上飄著,在施清如下巴上蒙了一層水霧。
剛才聽大姐說話的語氣,她想當然覺得對方的生活很幸福。可這般聽起來,施清如隻覺得累人。
天南地北的一大家子都要她照顧,且隻能指望她。
但也不對。
她一個啃老族,憑什麼替大姐覺得不幸福呢?
施清如晃了晃腦袋,把彆人的人生從自己的大腦裡晃出去。
窗外天光又亮起,身後的山體快速倒退遠離,鐵路邊幾條不規矩的樹杈子刮蹭著列車體。
“姑娘你和我兒子年紀差不多吧?”
施清如吃了一口泡麵,“我三十了。”
大姐訝然,“真看不出來,那你結婚了吧?”
施清如笑笑,“沒有呢,我還單身。”
“男朋友也沒有?”
“沒有。”
“誒喲。”
施清如瞥了她一眼,感覺到她想催婚,但礙於彼此是陌生人,忍住了沒說。
“我兒子之前也沒談過,前年他單位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一談就成了,今年孩子都有了。你長得這麼好看,耳垂又漂亮,肯定是有福之人,緣分沒準就在北京等著你呢,明年就結婚!”
也許是因為施琴和王文忠的婚姻生活很幸福,施清如耳濡目染,並不排斥結婚,甚至是向往的。
“哈哈哈,”施清如大笑道,“借您吉言。”
她摸了摸自己發炎的耳垂,上麵戴著一對純金耳釘。施琴說戴純金的有助於耳洞的生長閉合,但也許是她的皮膚愈合能力太差,幾個月過去了,仍舊沒有長好。
流膿、結痂,取下耳釘清理,再戴上。
流膿、結痂……
循環往複。
又癢又疼。
將泡麵桶扔掉後,施清如陪大姐又坐了會兒,沒什麼重點地談天說地。
施清如是很能與人周旋的人。
隻要她樂意。
但並不代表她付出了任何感情。
相反地,她的笑容與熱情更反襯出她內心的漠然。
施清如以前不這樣,但這幾年她的精力下降,大不如前,便沒有多少真情實感能給予他人。
聊天的時候,她時不時會舉起相機拍一拍沿途的風光。
湖泊、山巒、麥田……
陳安平拍過的那些風景,也出現在她的鏡頭中。
隻是一個在秋天,一個在春天。
秋天金黃色的美麗之後是冬日的寂寥。
而春天之後,還有更富生機的盛夏。
黃昏時分,遙山萬疊雲散。
施清如與大姐各自回到車廂,沒有留下彼此的聯係方式。
整趟旅程,施清如都沒有在商務車廂待多久。
最後的時分,她打著哈欠靠在椅背上,手指隨意地滑著相冊的照片。
陳安平的那些照片。
大姐遠赴北京是為了家人。
她是閒得無聊,沒事找事。
最後淺眠了一刻鐘,火車停在北京。
有句話說,秋天銀杏葉黃時的北京是北平。
那春天呢?
施清如帶著疑問走出車站,打車穿梭在擁堵的街頭。
路邊種著許多毛白楊,樹枝的形狀野蠻向上伸展,真是好有生命力的一種樹。
高中來京時,她沒有那麼多閒心觀察,現在她卻連柏油路上的塗漆缺了哪一角都想看個明明白白。
大姐說,她的緣分也許就在北京。
但施清如知道這不可能。
在她將陳安平從記憶裡徹底剔除之前,緣分的通道已被青春的石子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