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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六點 山辭 5659 字 5個月前

上課鈴聲響起後的成華不再充斥學生們的打鬨聲。

施清如站在二樓的樓梯間,正對一扇巨大的窗戶。

這扇窗映著四季的竹林,隻有竹林。

風過留痕,滿窗的翠綠搖動,金光波動,像置身於一片竹海。斑駁破碎的竹影在她臉龐上一晃一晃,直到眼睛酸澀再不能強撐,她才眨了眨眼離開。

穿過被風眷顧的竹林,路過被稱為“情侶幽會勝地”的角落,施清如往小賣部的方向走去。

她還記得那時候流傳過一個說法,說老師們喜歡在夜晚帶著手電筒去竹林後邊,往最黑黢黢的地方一照,就能抓到抱在一起的小情侶,百試不爽。

施清如覺得不像話。

誰會這麼笨呢?換作是她,幽會肯定要去無人的實驗樓,或者體育館後麵的死角。

小賣部貨架上的零食都是最時興的零嘴和速食。

施清如逛了一圈,最後隻買了一串烤腸,加了點辣粉,走出門才咬下去第一口。嗞一聲,油水爆到手背上,被她嫌棄地擦去。

味道和以前不同了。

現在的烤腸肥膩,全是肉,澱粉的含量在減少。她努力咽下去一口,被油水膩得反胃,轉手把剩下的腸丟進了垃圾桶。

換以前,她會分一半給陳安平,讓他幫著吃完,誰讓他說不能浪費食物。

沿著小賣部往學校的人工湖走,沿著柳樹繞半圈湖,就到操場。操場邊種著許多桂花樹,但季節不對,秋天的花不會盛開在春日,就像高中記憶裡的人,不會在此刻出現。

操場的看台還是原來那樣,不過刷了天藍色的新漆,多了幾分生機。

施清如走到100米賽跑的出發點上,抱著雙臂眺望曾經屬於高三2班的看台區域。

那裡空無一人。

陽光照得她眼前出現幾道虛影,仿佛在台階上跳動。

這也許是通宵的後遺症。

烤腸的油膩從胃裡反上來,她皺了皺眉頭,繼續往前走。

登上廣播台,走到蓋著絲絨紅布的桌後,俯瞰操場,足球場真空曠。其實學生之中幾乎沒有人會踢足球,每到傍晚,人工草坪上就會長滿坐在一起聊天、吃零食的學生,她有時也是其中一員。

施清如清了清嗓,頗為刻意地擠出播音腔。

“你是草原上肆意奔跑的捷豹,是戰無不勝的雄獅……你是……”

念了一會兒,她吃力地停下。

沒有話筒,她需得扯著嗓子才能在風中聽清自己的聲音。

沒意思。

廣播台邊有一塊板子,貼著校運動會各項紀錄。

施清如哼著下課鈴聲的旋律走過去看,一目十行。

沒有陳安平的名字。

他的100米、400米、1500米紀錄都被破了。

嘖嘖。

現在的小孩都是吃什麼長的?

施清如笑了,真想挫挫陳安平的銳氣,告訴他“你也沒多厲害”。

離開學校之後,她坐上了公交車。

當年的55路公交已經換了路線,不再經過成華中學門前,她隻能退而求其次,坐了彆班公交。

成華中學坐落在光河街,不遠處就是一所大學。

學生多的地方,周圍就會開出無儘的快餐店,到晚上夜市攤位一支,整條街充滿煙火氣。隻不過這種煙火氣不會蔓延到成華中學門口。

學校為了避免嘈雜的聲音影響學生,勒令過不許將攤擺到校門前。高中生也隻有周五離校或周日返校時,可以出校門用零花錢吃些垃圾食品。

施清如坐了短短的兩站路,跳下車就是夜市最熱鬨的一片區域。

欒樹東一株西一株地一直延伸到居民區裡,到秋天這兒就會掛上一片紅燈籠花,添儘喜色。隻不過現在是春日,欒樹羞答答地才冒出新芽。

還沒到中午,這兒不熱鬨,隻來了兩三家小攤小販,有店麵的快餐店也沒亮燈。老板們就坐在采光不好的店內玩手機、嗑瓜子,有的在門外邊聊天邊抽煙。

施清如掀起“老廖麻辣燙”結了油塊的布簾子,老板抬眼,“吃飯啊美女?”

“嗯。”

老板從收銀台後麵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疏鬆筋骨,笑盈盈說道:“隨便挑,我們家蝦肉丸子很鮮的。”

施清如點點頭,自行從消毒櫃裡拿了塑料盆和菜夾,不緊不慢挑選要放進麻辣燙的食材。

最後去稱重的時候,老板低頭看了眼,隨口嘮嗑:“美女怎麼不吃蝦肉丸子啊?那是我們家招牌。”

“我知道,”她笑笑,“但是我對蝦過敏。”

十幾年了。

店居然沒有倒閉,裝修變了,老板還是那個老板,隻是老了,皺紋多了,身旁還多了一個打遊戲的孫女。一屆又一屆學生養活了這家的營生。

她認出了老板,但老板沒有認出她,她隻是千萬個學生中的一員。

施清如靠牆邊坐下,戴上耳機。

-

2012年春

三月初倒春寒,施清如卷著筆記本在老廖麻辣燙店裡冷到抖腿。

透明的簾子中間全是縫隙,冷風往裡不停地吹灌,她的注意力根本無法放在考試重點上。

周日下午施琴提前送她回校,這給了施清如溜出校門吃垃圾食品的機會,她把室友王雨靈也一塊兒喊了出來。

周圍都是大學生,隻有她們兩個身上帶著高三生半死不活的氣質。

“老板,這門能關一下嗎?我快凍死了。”施清如忍不住高喊。

老板從後廚探頭,“行啊,不過那門壞了,關不嚴實。”

施清如管不了那麼多,縮著脖子過去把門關上,果然有條縫,但起碼比剛才的風小一點。

回到座位上,她給陳安平發去企鵝消息。

「老廖麻辣燙,快過來呀,你不是已經到學校了?」

王雨靈一眼看穿,從卷子裡抬起頭揶揄道:“叫你心上人呢。”

“嘖,”施清如壓不下嘴角,“說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你可彆亂說話啊。”

“行行行,我不亂說,但班裡那麼多起哄的嘴你堵得完嗎?”

施清如挑眉,哼著曲子扭身體,“那不關我的事。”

“藍衣服和白衣服兩位小美女,你們的兩碗好了,來拿一下!”老板從出餐窗口探頭向外喊。

老廖麻辣燙的衛生條件不算好,透明門簾上布滿油汙,空調也舍不得開大點,但它卻是附近人氣最旺的店之一。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新鮮的食材,和老板的獨門秘方,湯底特彆鹹鮮。

施清如吃麻辣燙最喜歡油麵筋,多到看不見其他食材為止,王雨靈嫌棄地看了一眼。

“你這樣吃明天醒來肯定腫。這家店蝦肉丸子好吃,你怎麼不吃?”

“我過敏啊,王小姐,我都和你說過兩回了,怎麼還不記得?”施清如皺起鼻子不滿道。

她尷尬笑笑道:“忘了哈哈。”

她們平時一起吃飯也不會問對方為什麼不吃蝦,順嘴的一提忘記了也實屬正常。

銜住筷子,眉毛生動地躍起。

“雨靈,陪我演一場戲。”

狡黠的精光比麻辣燙店的頂燈還晃眼。

不多時,陳安平捏著兩把傘掀開簾子走進來,身上的灰色衛衣落了幾滴雨,零星出現幾朵深色的圓點。

他從學校出來時,烏雲卷著似一條龍伏在教學樓頂。依施清如的性子,九成九沒有帶傘,於是他帶了兩把,他倒不知王雨靈也在。

剛走到店門口,雨就落下來了,在陳安平身上籠下淺淺一層的潮氣。

王雨靈正對著門,看見陳安平,麵上不動聲色,桌下的腳卻踢了踢施清如,飛快入戲。

“你怎麼了?怎麼臉這麼紅?”

她焦急的語氣有著濃重的演繹成分,但騙過陳安平似乎綽綽有餘。

施清如喘著粗氣,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用指甲來回抓撓自己的臉頰和脖子。

“我……我好像過敏了。”

陳安平臉色微變,跨步走過來,“你吃什麼了?蝦?”

王雨靈睜著無辜的眼睛告訴他:“她可能是吃了蝦肉丸子……”

“你不知道自己對蝦過敏嗎?”

這話是對施清如說的。

陳安平的語氣有點重,臉色又沉又青,王雨靈嚇了一跳。

施清如的臉頰泛著詭異的紅色,上麵還有幾道她自己用指甲抓出來的紅痕,往下看去,脖子上也是如此,觸目驚心。

“王雨靈,晚自習幫她請個假。”陳安平拿起手機,“我叫救護車送她去醫院,我一起過去。”

他一頓,有所顧慮,“或者你和她一起去?”

王雨靈被他的架勢驚到,一時沒說出話,不知所措地望向始作俑者。

施清如見好就收,在事態升級前老實交代,嬉皮笑臉仰視陳安平。

“陳安平,我逗你玩的,我沒有吃蝦肉丸子,我哪敢啊。”

他一怔,舉著手機的臂膀重新垂落,半晌,陳安平擰眉凝視施清如,一字一頓。

“逗我玩的?”

施清如點點頭。

他的視線從她因為演戲而水潤的眼眶向下挪移,停留在那些過敏的紅痕上,“你……”

但當他看見她眼底狡黠的流光後,他沒有再問。

那些痕跡是她剛才又扭又捏做出來的,怪疼的。

陳安平繃著平時溫和的臉,放下兩把傘,“我先回學校了,你們晚自習彆遲到。”

施清如一愣,蹭一下站起身,“你不吃麻辣燙了嗎?”

陳安平的背影稍有遲滯,在透明門簾前駐足,兩秒後,他還是出去了。

王雨靈提醒:“外麵在下雨。”

“這個呆子!”施清如拿了一把傘衝出去,追上陳安平,“你把傘拿上,我和雨靈可以撐同一把。”

陳安平沒伸手,雨水順著他乾淨利索的短發往下滴,眼睛隱匿在雨簾下。

施清如不耐煩了,“我陪你在淋雨,衣服都濕透了,冷死了!我剛才就是想試試你的反應嘛,誰知道你會生這麼大的氣,開開玩笑都不行嗎?”

陳安平看著她,“施清如,這一點也不有趣。”

施清如努了努嘴,沒法反駁。

陳安平低頭拿過傘撐開,塞進她手中,淡淡道:“你去吃飯吧,我回寢室換身衣服就好。”

晚自習時,陳安平是踩著點進教室的。

灰色的衛衣換成了校服,嘴唇比下午白。

施清如扭著脖子遠遠看他,心想這家夥還在生氣,小心眼。心聲剛響,走廊外炸起一聲雷鳴,雨花兒被風吹到走廊裡麵,蔣瀾連忙起身去將教室的前後門都關好。

一整個晚自習,陳安平都醉心於做卷子,除了中途喝水之外,連頭都沒抬一下。

施清如做完兩張卷子,實在憋不住了。她最討厭這種悶悶的感覺,寧可像窗外的雷雨一樣狂風大作。

她跑去教室後麵,拍了拍駱澤川的肩膀。

“駱兄,和我換個座位。”

駱澤川揉著脖子睨了她一眼,“乾嘛?”

“我有英語問題要問陳安平。”

駱澤川賤兮兮地笑了下,“怎麼不問我?我英語也比你好。”

施清如翻了個白眼說:“你沒他好。”

“人身攻擊啊!”

施清如咬牙切齒瞪他,“換不換?”

“換換換,請我兩包樂事。”

“請,我請還不行嗎?區區兩包樂事,你有沒有點出息啊?”

“我就沒有,怎麼了?”

駱澤川做著鬼臉拿著卷子去施清如的位置上。

鬨騰的人一走,周圍就安靜了。

施清如坐到駱澤川的位置上,嫌棄地挪走他喝了一半的牛奶,用餘光打量著陳安平。

他好像陷在了某道物理題中,筆遲遲沒有動。

“要不要我教你?”

施清如自告奮勇,語氣略有些諂媚。

陳安平深吸了一口氣,又歎出,轉頭低聲問她:“你想問我什麼英語題?”

施清如隨手在卷子上指了道語法題,陳安平側身垂下眸子,徐徐給她講解。

其實施清如會做這題,她的注意力全在陳安平的眼睛上。

“陳安平,下午是我不對,下次不開這種玩笑了,你不許生我氣了。”

她的道歉也是霸道的,絲毫不給陳安平拒絕的空間。

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陳安平的指尖往卷麵上敲了一下,抬起頭看她。

過了良久他說道:“彆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

“嗯,我知道啦。”

施清如趴到桌子上,用上目線看他,故意用力眨眼睛。

“你看雨這麼大,晚自習結束你能不能陪我走回寢室呀?”

“不能。”陳安平把英語卷子推回給她,板著臉繼續做物理題。

“喂陳安平,”她不能大聲說話,隻能用氣聲抗議,“你怎麼這麼冷血無情呀。”

終於,陳安平揚起了今天一整日的第一個笑容。

“那你要不要離我這個冷血無情的人遠一點?”

施清如彆過臉,冷哼,沒有回答他。

“有的同學,不要交頭接耳講一些無關的話。問完題目就好回到自己位置上去了。”

周旺低沉的聲音陡然從教室最後方響起,施清如倒吸一口氣。

周大頭怎麼來了?

她隻好攥著卷子灰溜溜回自己座位。

好歹,陳安平最後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