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林聲笙被奉為上賓,請到貴客廂房。
廂房極大,不僅有寢室,還有廳堂,雅閣,卻隻有她一人入住。她撐著傘,抬腳邁進一尺多高的門檻,心道,原來並非金宅客房不足,而是她先前不夠格。
帶她來這兒的玲兒臉黑了一路,臨走時咬牙切齒地撂下一句“你可悠著點,若是碰壞了什麼,割了你的手也賠不起。”
林聲笙正觸上一根雕花簷柱,忽覺手疼,趕忙縮回,目送玲兒離開後,實在無趣,想尋宋安過來見見世麵,可又想到宋安就算來了也瞧不著什麼,且眼下時辰過晚,他昨夜未休息好,此刻怕是已經歇息了,不便再去打擾,便脫了衣裳上了床。
古時沒有舒服的席夢思床墊,大都是石床配褥子,林聲笙剛穿越那陣兒,甚至連褥子都沒得睡,幾乎夜夜失眠,後來,在這兒日子久了,她慢慢習慣了粗糙的環境,也已覺不出石床的冷與硬,哪怕流浪街頭睡橋洞,也一樣做美夢。可眼下,她睡的是木床,躺的是蓬鬆柔軟的棉褥,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再次覺得這古代的床真硬,多昂貴的褥子都比不上席夢思床墊。
窗外,雨水將將撤去,這三伏天難得偷來片刻涼爽。
林聲笙心急,催自己趁著涼快早些入睡,可越催越睡不著,最後乾脆破罐子破摔,瞪著眼睛琢磨事兒。
她心裡有兩件惑事,這第一件有關金夫人。先前,金夫人聽聞自己有孕,笑容洋溢,不過那笑意未達心底。
林聲笙認得那個笑,她曾為迎合領導也常常如此。但金夫人與自己不同,她為求子嗣,受儘苦楚,終於夙願達成,有何理由不歡喜?
至於這第二件事,林聲笙更是困惑。她又回憶起昨夜,月色透過木窗打進屋子,宋安神色慌張,擋著下身匆匆離開。他,到底,在遮掩什麼?
還有,他,今晚睡得香嗎?
……
天,漸漸亮了。
林聲笙卻漸漸有了睡意。迷迷糊糊的,她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然後,房門似乎被猛烈地撞開了。
她直感心煩,揉揉雙眸,強撐起身。
朦朧中,黃一恒揮著拂塵狂奔而來,雙手猛然掐住她的肩膀,焦急吼道:
“快!快隨我走!你師兄他吐了一地血,要不行了!”
……
林聲笙驚坐起,冷汗滿身。
屋內,靜謐如初,未有黃一恒,也未有被撞得“吱吱”響的木門。
竟是噩夢。
她記起黃一恒猙獰的臉及可怖的話,不由打了個哆嗦。
還好是噩夢。
她尋思一會兒,想不清昨晚是何時睡著的,隻記得她對心中所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外頭已隱隱有了光,大抵是卯時已至。而當前,這光仍柔柔弱弱的,尚無法將整間屋子照亮,顯然,她並未睡太久。
不過,眼下她睡意全無,便翻身下了地。她走到木椅旁,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衣裳,粗略摸了兩下,竟已乾透。
師門貧寒,她隻穿得起麻衣,此種衣物輕便涼快還易乾,讓她不必憂心一宿過後再著濕衣,這約莫是沒銀子的唯一好處。
她便將衣裳裹好,推門而出。
做了那樣的夢,林聲笙麵上不顯,心裡卻沉,袁老道的話一直縈繞耳邊:
“這一路,你倆需攜手共進,切忌不可單獨行動。”
她腳下步伐越來越急,片刻後,其身影便已至金宅客房。
大雨將此處衝刷得分外乾淨,一縷朝陽穿過雲層落在淺淺的積水上,泛著點點紅光。或許是時辰尚早,這裡一整排客房皆關著,甚是安靜。
林聲笙推開自己的房門,她因怕擾了宋安,動作極輕,誰料門一開,竟撞上一個冰冷的胸膛。
長發滑過睫羽,皂香撲鼻,
是他……
有那麼一瞬間,林聲笙感到宋安的手好似扶了她的腰,可待她穩下身子再去看時,他已後退了一大步,與自己相隔兩尺之遠。
宋安:“聲笙,可,可有,撞著,哪兒?”
林聲笙脫口而出:“有。”她雙手捂住鼻尖,委屈巴巴,“鼻子疼。”其實她並不覺得疼,她進門時那樣慢,即便撞到什麼也無妨,她也不懂自己為何要這般說,便趕緊換了話題。
“誒,大師兄,你為何知道是我?”
“除了,你,沒人,會,會來,找我。”
林聲笙注視著宋安,未作聲,這男人又憔悴了不少,看起來還瘦了一圈,像是一張被揉爛了的宣紙,仿佛一陣輕風就能將他吹破得七零八落。她心裡不舒服,道:“除了我,還會有梁小楊找你,還會有師傅找你,還會有很多很多人找你的。”
宋安點頭:“嗯。”
“你……你嗯什麼嗯?”林聲笙不知哪兒來的氣,白了他一眼,“你就光知道嗯。”
宋安又想“嗯”,話到嘴邊趕緊咽下。
林聲笙接著道,語氣生硬了幾分:“不僅如此,還有那個送帕子的漂亮姑娘,會找你。”
此話極酸,聽後,宋安連忙解釋:“聲笙,彆,彆……”話未過半,他捂著嘴巴,猛烈咳起來,好似要把肋骨咳斷才肯罷休。
林聲笙心軟,咬了咬下唇:“好了好了。大師兄,彆咳了。”
咳聲竟真的停了。
林聲笙覺得這男人在演戲,但看他虛弱模樣,又生了一分心疼:“大師兄,你臉色好差,都讓你睡床了,難道還沒睡好?”說著,她拽宋安坐下,自己則隔著圓桌坐到他對麵,自顧自地問:“為何會沒睡好?嗯?”
“聲笙……因,因為,你……”
這最後一字太沉,林聲笙未聽清:“因為什麼?”
“你。”
“我?”林聲笙挑眉,“因為我一整晚沒回,你擔心我?”
宋安笑笑,搖搖頭:“聲笙,你,你這般,聰慧,又,又說過,會回來,我何須,擔心,隻,隻需,等你。”
這番話,斷斷續續,卻異常堅定。
林聲笙從未想過宋安會如此說,在她心裡,這大師兄柔柔弱弱,扭扭捏捏,還沒啥本事,除了生了一張好看的臉,再無上得了台麵的東西,若有朝一日他成了家,也隻能躲在媳婦身後,事事靠人,大概連個家庭煮夫都當不了。
這次出行,林聲笙自認是宋安的依靠,她一夜未歸,宋安似乎也一夜未睡,按理來說,依靠之人不在身邊,他哪怕未有擔驚受怕,也應是掛念不安,怎會是信她聰慧,信她隨口的承諾,信她一定會回來?
林聲笙不信。
但她瞧他宋安神情認真,不似在哄她,心頭竟湧上一股暖流,仿若被晨光撫摸了一般。
她雖不信,卻更願相信。
被人擔心,自是因被放在心尖上,可再真摯的擔心也比不過被信任。
被堅定地信任。
林聲笙的睫毛隱隱抖著,她已然動容,垂著眸子側過頭,好像怕被宋安發現似的,半晌,才清了清喉嚨,道:“既然,大師兄信我,就該好好休息。若還有下次,不許等我。”
“好。”宋安不敢言“嗯”,換了說法,可仍怕惹林聲笙不快,接著補道,“都,都依你。”
林聲笙意識到他的小心思,抿嘴偷笑,趴到桌上,雙手托腮:“大師兄,你什麼都依我嗎?”
這聲音已不再如先前般低沉,清脆動聽,似山間清泉。宋安聽得歡喜,連連點頭。
“那,我想再嘗一下大師兄昨日買的灌湯包,成嗎?”
“成。”宋安笑道,“我,我,這就,去買。”
言罷,他起身欲走。林聲笙拽住他,摻上他的胳膊肘,笑眼眯眯:“我陪你去。”
宋安:“!”
林聲笙:“大師兄,你不願意?”
宋安搖頭,他想起昨日黃毛怪聲怪氣的話,想哭。
林聲笙:“那便一塊兒去吧,師妹扶著師兄,定是比彆人扶好些的。”
*
大雨留下的涼爽已經散去。
空氣又悶又潮。
鳳凰城的早市人流不多。
不過,賣灌湯包的攤子仍排了大長隊。
兩個身著素衣的男女擠在隊伍之中,那女子隨意牽著男子的手臂,男子則渾身僵硬,像一塊木頭。
這對男女自然就是林聲笙與宋安。
林聲笙不喜排隊,但排隊的人越多,遇到那手帕姑娘的機會就越大,遂說服自己,硬排。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她背上的衣物透出點點汗漬,不由踮腳朝前麵人群望了眼,愈覺燥熱。
“大師兄,昨日你也排了這麼久嗎?”
宋安笑著點頭。
林聲笙歎了口氣,心想她為何要來“偶遇”那手帕姑娘?就算真碰著又能如何?便泄了氣,將散在肩頭的長發綰成一個丸子,而後用手扇著脖頸,找借口返程:“大師兄,我尋思了尋思,既然我已經嘗過這包子,便也無需再嘗第二次,要不,咱們還是彆排了。”
宋安從這番話中聽出“我好熱”仨字,也伸出手,為林聲笙扇風,道:“都,都快,排到了。你,真的,要,要在這兒,放棄?”
林聲笙自然不願放棄,她一想起那灌湯包噴湧的香汁,就流口水,不過,若現下不走,待會兒陽光更烈,她怕是要被熱黑一度,左右權衡片刻後,她故作灑脫道:“真的,熱死了,走了走了。”言罷,欲拽宋安離開,卻未拽動。
宋安:“我,不怕熱,我,留下,排,排隊。”
不怕熱?
林聲笙抬眼,宋安額上汗珠滿布。她不由伸手抹了一把,指尖劃過之處,又濕又燙,還帶著顫顫的抖動。
她也跟著顫了下,訕訕收回手,背到身後,道:“這,還叫不怕熱?”
“……”
“大師兄,為了買個包子,值嗎?”
宋安點頭:“通,通過,付出,獲得的,美食,更香。你,要不要,也,也試一試?”
林聲笙怔了好一下子。
通過付出,所獲得的美食,更香,要不要試一試?
從小到大,她最怕麻煩,孩童時,因遊樂園要排隊,從未坐過摩天輪,上學後,因校門口的小吃攤總圍著人,直到畢業也沒嘗過同學口中絕美的番茄薯條,後來,上了班,她又因節假日的旅遊景點人滿為患,一次都沒去看過自己心心念念的九寨溝。她自認聰明,覺得省了麻煩,節約了時間,卻沒琢磨過,為何那些人這樣傻,明明那麼擁堵,那麼辛苦,那麼疲憊,還偏要擠在路上。
“要不要,試試?今日,似乎,還,還賣,豆腦兒。”宋安繼續道。
“豆腦兒?!”林聲笙眸光乍亮。
宋安點頭,唇角洋溢著溫柔。
“聽起來還不錯。”林聲笙又朝前望去,好似真的快排到了,她一眼就能看到頭兒。
那裡,一對中年夫婦正忙活著,一個和麵,一個收錢,汗流浹背,卻熱火朝天。那夫婦身旁,藏著一位嬌小的少女,她坐著木板凳,左手擀皮,右手包餡,好不利索。
那少女包一會兒,便向隊伍裡頭瞥一眼,恰好瞥見林聲笙,與她疑惑的目光相撞,又移了移視線,瞄了下宋安,臉一紅,偏過頭去。
林聲笙卻繼續看她。
女人的第六感報警,這水靈靈的少女,就是那位手帕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