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絲子(1 / 1)

一盆盆的血水從屋裡端出來,萬籟俱寂的時刻魏府卻燈火通明、人聲喧鬨。

正屋裡的血腥味熏得人幾欲作嘔,田月青得靠鈴鐺攙著才不至於從椅子上跌落,魏府家養的大夫站在一旁噤若寒蟬,外麵請來的大夫也是愁眉苦臉,不敢正眼看她。

魏少安再無情冷血,可在她麵前一貫是溫柔體貼的模樣,即便被識破了偽裝,田月青也始終無法想象,早上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這會就要沒了?

田月青望著侯七深深彎下去的背,弓得像一顆煮熟的蝦子,磕破的額頭將波斯進貢的織花地毯染紅了一片,若不是被人攔下,田月青覺得侯七怕是要撞死在她麵前了。

偌大的院子裡,竟沒有一個人敢言語,統統在窺視著田月青的神色,田月青深吸一口氣,顫著嘴唇道:“各位給個話,也好叫我有個準備。”

幾位大夫麵麵相覷,眼神商量了半晌,才由魏府府上的大夫去回話,花甲之年的大夫說的官話都帶著濃濃的鄉音,以往總是要三番五次的反複,但這次田月青聽得十分清楚,“啟稟夫人,魏大人子孫根受損,以後怕是不能人道了!”

……

屋外的雷電交加、狂風怒號卻沒吵醒程嬌嬌,她睡得格外安穩,一覺醒來已經大天亮了。

床頂的夜明珠在白天看著像是一顆巨大的珍珠,程嬌嬌扯過身上的錦被,又摸了摸一旁的帷帳,都是頂頂好的料子,她都沒見過。

屋外有輕聲交談的動靜,聲音聽起來都熟悉,可程嬌嬌卻不知如何麵對。

妖?

桃夭在牢裡說煦風能救她,煦風也是妖,那白府這些人……

“聽好了,就按照我說的,誰要是露餡了,我可保不住你。”五柳心裡罵了無數句煦風這個不長腦子的東西,還好狐四娘不在,要不然他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朱一想起昨夜一身血回來的妖王,擔憂地問道:“尊主真的沒事嗎?”

五柳扶額長歎一聲,“聽天由命吧,齊嶽應當是個能靠得住的。”

白府密室裡,齊嶽歎氣聲音比五柳還響,麵前的昆山玉台上躺著一隻被血染紅的小狐狸,煦風身下巨大的昆山玉被鑿成宛若半個蛋殼的形狀,流出的鮮血被玉石吸收,化作一道道靈氣又反哺給了煦風。

天道之力外力無法抵抗,隻能采取這樣的法子,讓煦風不至於損耗自身精元。

程嬌嬌思索再三,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可看著門外眾人,不,眾妖的反應,程嬌嬌覺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個誤入人群的妖怪。

“你們為什麼如此看著我?”

“程娘子你醒了!沒事啊,能有什麼事,我們就是高興。”塗二腆著臉湊到程嬌嬌身邊,偷偷給五柳使眼色。

意外就在此刻,桃夭和蕊黃癟著嘴撲到了程嬌嬌懷裡,還將塗二擠了出去,上演了一出主仆相認的感天動地。

“程娘子,都是我們沒用,我們法力太弱了。”

“娘子你受苦了。”

“桃夭恨不得能替你受刑,那王八蛋知府罪有應得!”

糟糕!其餘眾妖心裡暗道不妙,桃夭看著是個聰明妖,怎麼上來就露餡了。

程嬌嬌蹙起眉,問:“你說……知府罪有應得?魏少安怎麼了?”

桃夭從程嬌嬌懷裡抬起頭,顧不得自己滿臉鼻涕眼淚,呆呆望了一眼其餘妖,五柳仰麵看天,塗二低頭看地,硬著頭皮說道:“我沒說啊,知府不是好玩意,肯定遭雷劈。”

“那你說他罪有應得,他受什麼罪了?”

桃夭不語,程嬌嬌見眾妖神色詭異,環顧一圈,自己醒了這麼半天,鬨得如此熱鬨,還不見煦風的身影,心裡又泛起忐忑,繼續道:“煦風呢?”

眾妖依舊不語。

“不說?那我就自己找了。”

“好了好了。”五柳出聲打斷,“跟我來吧,可莫要說我帶你去的。”

程嬌嬌隨五柳繞了幾個圈,不知怎麼就從花園裡找到了一處密道,從密道下去,映入眼簾的便是處在八卦陣中央的昆山玉床,和裡麵縮成一團的小狐狸。

程嬌嬌淚瞬間止不住地往下淌,蹲在昆山玉旁,輕輕撫著小狐狸身上染著血的毛發,淚流得更加洶湧,齊嶽與五柳見狀,悄悄退了出去。

煦風聞出了程嬌嬌的氣息,卻隻能哼哼兩聲,連眼睛都睜不開,此次天劫懲罰可是要往死裡劈,煦風覺得自己這會兒還能有意識,都屬命大。

“你彆說了,我知道。”程嬌嬌托著小狐狸的腦袋,給他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你這樣跟魏少安有關係?”

煦風心裡冷笑,他還沒那個本事傷到我,可說出來又成了小聲哼唧,毛茸茸的腦袋拱在程嬌嬌手心裡,程嬌嬌氣都不知道該怎麼撒。

“你殺了他嗎?”

小狐狸長長的哼了一聲,調子轉了幾個彎,殺了他,太便宜他了。

程嬌嬌見問不出個所以然,隻得說道:“那你好好休息,我過會兒再來看你。”

程嬌嬌剛出密道,又讓齊嶽攔在了花園裡。

探查過程嬌嬌身上的氣息,齊嶽便更篤定了幾分,“程娘子曾提過自己是響水縣人,今年才到的柳州,以往可曾遇到過奇怪的人或事?”

程嬌嬌搖搖頭,反問道:“可有不妥?我自幼長在響水縣,若說奇怪,到了柳州才遇到你們這些……”

齊嶽在程嬌嬌額頭一點,替她掩去氣息,“程娘子是個有福之人,定能逢凶化吉。”

程嬌嬌被齊嶽沒頭沒尾的話弄的滿頭霧水,想再追問,齊嶽卻已消失在了原地,程嬌嬌試探地往前走了兩步,眼前的空地裡空空如也。

這就是妖嗎?

……

程嬌嬌不顧桃夭的阻攔,硬是帶著一頂幃帽出了門,勸說無用,隻能讓朱一隨著到花萼樓。

曾經賓客盈門的花萼樓大門上貼滿了封條,短短半個月,門楣上就落了一層灰,金粉也黯淡了不少,更怪的是對麵的臻果齋也關了門。

“娘子以後如何打算?”

朱一的話程嬌嬌在獄中便想了許久,即使自己有機會逃出生天,花萼樓的招牌也廢了,一個鬨出人命的點心鋪,不會再有人上門。

程嬌嬌言語中帶著沮喪,“還好隻交了一年的租金,雖然還有幾個月荒廢掉,算下來應當沒賠錢,日後想些彆的營生便是,人總不能一條路走到死。”

朱一麵露尷尬,道:“娘子或許有所不知,牙行的小虎也是我們的人……這花萼樓,已經被尊主買下來了。”

“尊主?你是說煦風?”程嬌嬌問道。

朱一一五一十將老底掀了個光,聽得程嬌嬌美目圓瞪,原來自己早就被這群妖盯上了,以至於自己之後的每一步都在他們的掌控中,一陣寒風刮過,程嬌嬌縮了一下脖子,以此抵消身上的寒意。

……

等到了水洛巷,程嬌嬌卻執意要回家去,朱一勸阻無果,眼睜眼看著程嬌嬌推開了自家的院子。

短短半個月,小院裡已是一片蕭條景色。葡萄藤如蛇蛻般縮成一團掛著,枯枝敗葉覆蓋在地上,踩在上麵咯吱作響,聽起來不大舒服。

翻出自己的細軟,簡單收拾了兩件衣物,裝好包袱後程嬌嬌坐在屋裡,等到天徹底黑了下來,才邁出了院門。

餘光掃到鄰近的白府大門,程嬌嬌沒有絲毫遲疑。

護門草在冬天也扮上了枯黃之狀,與一般的野草無異,待眼前有人經過,護門草隱隱地瞄了一眼,路人,不打緊。

齊嶽也不曾想,自己好意幫程嬌嬌隱去氣息,卻成了程嬌嬌逃跑時最好的掩護。

柳州水係發達,水運四通八達,又地處南方,從不上凍,坐船比起坐馬車,既便宜又方便,還少了些顛簸。

因此程嬌嬌到了碼頭邊上時,還有不少行人等著客船,趕著回鄉過年,程嬌嬌來不及細想,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登上了船。

在柳州沒耽誤多久的功夫,船就駛出了河道。

夜裡,一望無際的江麵仿佛能將萬物吞噬,寬大的船身在江麵上也顯得渺小,回頭望去,柳州城從模糊不清縮成了幾個光點,宛如天上的繁星,程嬌嬌在船艙裡坐得頭暈,來到甲板上狠狠吸了幾口涼氣。

不料,船身猛地顛了一下,程嬌嬌腳下不穩,身子向後栽去。

意料中的摔倒並未發生,反而穩穩落到一個懷抱裡。

胳膊纏上了程嬌嬌腰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了?”

程嬌嬌想起幼時家中的那棵菟絲子,賴上了院子裡的櫻桃樹,養分供給不足,櫻桃不是酸、就是長不成果子,程嬌嬌厭煩極了,可無論怎麼拔,總能在第二年開春看到它,菟絲子牢牢攀附在櫻桃樹上,如同跗骨之蛆,直到櫻桃樹得了病死去,菟絲子才徹底消失在程嬌嬌眼中。

鼻尖混雜著蓮花熏出的香氣和腥甜的血腥味,程嬌嬌輕笑著回過頭,身後是臉上帶笑卻眼底無光的煦風,冰涼的手顫抖著攀上煦風的肩,緩緩開口。

空中劃過一道驚雷,照亮了整個江麵,煦風恍惚地盯著程嬌嬌開開合合的唇形。

她在說,“煦風,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