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粥(1 / 1)

柳州城人人都知,永陽郡主是個行跡放浪的寡婦,養個麵首手都伸到朝廷裡去了,惹天子不喜才讓趕到柳州。可再不受寵,也是皇後的親妹妹,又封了郡主,柳州高門大戶家的夫人小姐還是得陪著笑臉,就算是賞梅宴屁股還沒坐熱就讓人趕了出來,也沒人敢當麵廢話。

“表姐,你讓我看的這出戲可太有意思了!”寧王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後合,哪有皇室貴胄的氣度?

永陽郡主垂眸抿茶,她這位寧王表弟還是如此這般直率天真,和她當真是被皇室排擠的兩個另類,國色天香的美人笑得嬌豔明媚,“表姐什麼時候騙過你?快跟表姐說說都有什麼熱鬨。”

寧王清了清嗓子,敲著紫檀桌,一板一眼念道:“話說那賊婦人趙錢氏,在公堂上忽然反口,不僅承認是自己殺了丈夫趙壯,還說是有人給錢讓她死咬著程娘子。話音落下,滿堂嘩然,可這趙錢氏見情況不妙,又說自己是被妖魔附身才會胡言亂語,讓知府莫要信她的胡話,你是沒看見,那號稱玉麵郎君的魏少安臉都綠了。”

永陽郡主低著頭攪弄著香爐裡的香灰,看不出喜怒,“哦?那可真是有趣。”

“唉,”寧王忽然發難,手中的薄胎美人盞說扔就扔,嚇得一圈丫鬟連忙跪下,永陽郡主揚起臉看著自家表弟一臉的惋惜可憐,“隻可惜那程掌櫃,可是受了好大的苦啊。表姐,你讓我去,可不是看上那魏少安了?”

永陽郡主胸口發出一聲低低沉沉的笑,看上看不上,還不是她那皇後姐姐一句話嗎?

……

柳州衙門裡,除了當值的衙役,其餘人早早下了值,呼嘯的狂風讓負責灑掃的老漢心裡罵了聲鬼天氣,書房前的空地上跪了兩個下人,來來往往的其他人都將他們視作空氣。

書房裡燭火搖曳,花幾上的一盆君子蘭碎成幾瓣掉在地上,書桌後魏少安閉眼仰頭,聽著來人回話。

“主子,趙錢氏的姘頭已經處理了,花萼樓的師傅也派人送到鄉下了。”

魏少安睜開眼,眼底一片陰翳,如玉般溫潤的麵孔上不帶一絲溫度,說出的話更是如數九寒天的雪,“到了鄉下再動手,臻果齋也轉手賣掉。”

屬下低頭拱手,答道:“諾。那夫人那邊?”

“盯著就好。”

魏少安把玩著腰間的玉佩,這是婚後田月青送他的生辰禮,是他低估了國公府大小姐的本事,栽在田月青手裡,他栽得心服口服。

……

柳州冬日夜晚的寒風凜冽,似乎與白府毫無關係,園子裡不僅沒有寒風,連一絲冷意都無,池子裡的荷花依舊開得極盛,清雅妍麗的姿態在這寒夜裡倒顯出幾分濃豔。

屋裡躺著重傷未愈的程嬌嬌和臉沉得跟鞋底一樣的煦風,也隻有五柳還有心情喊上幾個人支上麻將搓兩把。

朱二拿胳膊肘拱了拱自己默不作聲的大哥,朝著正屋的方向使了個眼色,憨厚的黑方臉上扯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哥,你餓了沒?”

朱一拋去一記眼刀,沒好氣地說:“才過了幾天人過的日子,連怎麼當妖都忘了嗎?天天就惦記著吃!”

桃夭守在一旁,臉色煞白,塗二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安慰道:“我們是妖的身份程娘子遲早會發現的,尊主不會怪你,你無需驚慌。”

桃夭扯出一抹勉強的笑意,都是她太弱小了,進了衙門後法力全失,根本保護不了程娘子,若是再讓她選一次,她寧願躺在裡麵受難的是自己。

正屋內,暖玉壺發著瑩瑩的紅光,溫著一壺靈泉水,放在桌上的青銅釜發出一陣咕嘟咕嘟的動靜,瞧過去竟是裡麵熬著一鍋白米粥,水米融合一體難解難分,恰恰好的火候,豎在釜中的湯勺規律的攪動著。

煦風罕有的穿了件玄色衣袍,長發束起,添了幾分乖戾,正長眉皺起倚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睡不安穩的程嬌嬌,臉兩側一對長長尖尖的狐耳沒精打采地耷拉著。

進了大牢不足半月,程嬌嬌活脫脫瘦了好幾圈,豐腴的小臉瘦得掐不起一絲嫩肉,下巴尖得生怕戳傷了自己,連眼眶都凹了進去,活脫脫的弱柳扶風病西施,從牢裡將抱程嬌嬌回來的時候,煦風生怕使大了勁把那柳枝一般的小腰握斷了。

天材地寶、靈丹妙藥不要錢的砸下去,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可睡夢裡程嬌嬌依舊緊鎖的眉頭、不時冒出的幾句胡話,還是讓煦風揪著心。

“我沒殺人……”程嬌嬌嘴裡嘟囔著,手指揪著身下的褥單。

“嬌嬌,彆怕”,煦風上前掰開緊緊握著的手指,將那雙冰涼的手捂在心口,蒼白的嘴唇毫無血色,煦風心頭宛若被生剜了一塊肉,疼得他耳朵尖上的長毛都在瑟瑟發抖。

程嬌嬌夢中恍惚聽見有人喚她,眼皮子卻沉重得睜不開,整個人宛如在黑夜裡行走卻陷進了爛泥潭,黑漆漆沒有一點光亮,越慌越急,越是拔不出腿、找不到前行的方向,無措與茫然充斥著她的腦海,仿佛就要淪喪在黑夜中。

直到手上傳來一股熱源,和縈繞鼻尖的那股清幽蓮花香氣。

“煦風。”

“我在。”

昏睡了許久的程嬌嬌微微睜眼,生怕被燭火刺到,有隻手掌卻快了她一步,率先遮在了眼睛上,微微透過一絲光。程嬌嬌沒想過自己還能活著出來,緊繃了許久的神經一下子斷了弦,嘴角一撇,煦風隻覺得手心傳來一股濕潤的溫熱。

煦風俯身吻上那雙微顫的眸子,“彆怕,不會再有人能傷害你。”

身下的小臉故意側到一邊去,煦風不依不饒地追著,“那天夜裡……我不是故意的,我再氣憤,也舍不得真的傷你,而且你應當也快活得……”

“你莫要再說了。”想起那天夜裡煦風的孟浪,程嬌嬌至今還會麵皮發燙,生怕他再口出狂言。

“都依你。”煦風嘴角含笑,攙著她坐起,在半空中一伸手,那熬好的米粥便連著碗到了他手裡,“先吃兩口墊墊肚子,你想知道的,待會兒我全都告訴你。”

程嬌嬌拒了煦風喂她的請求,端著天青色小碗自己舀著吃了起來,拿著勺子的纖纖玉指在靈藥的滋養下已如從前,與這瓷器一般溫潤、細膩,可程嬌嬌知道拶刑的疼,養得再好也回不到原先那樣了。

指尖的疼永遠刻在了程嬌嬌腦子裡。

怕煦風看出異樣,程嬌嬌吃了兩口就放下了勺子,偷偷攥著拳頭,感受指尖的微微顫動,煦風見狀未語,接過程嬌嬌手中的碗,眼底如淵、深不可察。

床頂點綴的夜明珠發出微綠的光,程嬌嬌翹起臉問道:“方才你說要告訴我什麼?”

煦風卻隻在她鬢邊吻了一下,“你先睡一會,等養好了精神我帶你去妖界逛逛。”

程嬌嬌乖巧地點點頭,同樣希望睡醒之後就能將痛苦徹底忘記。

……

“大人,夜深了,您今夜是否回府?”

魏少安放下手裡的書卷,揉了揉酸脹的雙眼,打著哈欠問道:“什麼時辰了?”

衙役道:“巳時剛過,聽外麵風聲漸起,怕忽然下起雨來耽誤了您的行程。”

“那就回去。”魏少安站起身,衙役拿起一旁的黑色大氅替他披上,出門的時候,空地裡跪著的兩個小廝已經凍昏了過去。

衙役悄悄抬眼,見魏少安視若無睹,肚子裡的話也隻得咽了回去。

可這風越來越大,空雷響得也越來越頻,卷起的風沙迷得人和馬都睜不開眼睛,天上讓烏雲遮了個徹底,隻有長隨手上的那盞燈籠,照亮馬車前麵那一小塊地。從府衙到魏府不到半個時辰,走的可以說是無比艱難。

“大人,燈籠吹跑了,馬不肯走,我去撿回來。”馬車忽然停下,魏少安還沒問,隻聽長隨的聲音從車外傳來,但更響的是呼嘯的風聲。

馬車身子被吹的哐哐作響,感覺隨時有散架的可能,從門縫窗縫裡漏進來的風吹得燭火搖晃不止,可過去了快半柱香,長隨還沒回來,魏少安忍著心裡的煩悶吹滅了燭火,準備起身下車看看,還未動作,車門讓風哐的一聲吹開。

借著昏暗的月光,魏少安手搭在眉梢,隱約看見馬車前站著一個人,“侯七,愣著乾什麼!趕快趕車走!”

黑影漸近,隻見來人一身玄色勁裝,被風吹得呼呼作響,身量不低、馬蜂腰、螳螂腿,此人不是侯七,魏少安心底一沉,“壯士深夜在此,是何用意!”

來人沉沉笑了幾聲,嗓音不大,卻被風清楚刮到魏少安耳朵裡,“來廢了你。”

這場雨終究是落了下來,豆大的雨滴砸得院子裡的茶花直不起腰,田月青坐在連廊下,看著下人將花一盆盆搬進溫室裡。

先前小廝通報說魏少安今夜會晚些回府,不需等他用膳,田月青一個人樂得自在,鈴鐺撐著傘跑到雨裡,撿起一朵被打落的茶花再跑回來,拿帕子細細沾乾上麵的雨水,戴在田月青鬢邊。

“小姐,你真漂亮。”

田月青剜了鈴鐺一眼,略帶怒氣道:“該叫我什麼?”

鈴鐺吐了吐舌頭,“那不是沒外人在嗎?小姐小姐小姐,就叫小姐。”

田月青拂過鬢邊的花,她的確不漂亮,五官平平,最多稱得上一聲清麗,無論跟永陽郡主還是那位程掌櫃比起來,她都覺得自己寡淡又無趣。

田月青正出神,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驚呼、尖叫,在這嘈雜的雨夜裡都顯得吵鬨,聲音漸近,田月青站起身往前望去,為首之人一看見廊下的她,直直跪到地上。

“夫人!大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