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都郊林青翠欲滴,柳條倒垂浮麵涪江,粗乾細枝綠芽初萌,桃花林間百鳥吟唱。林柳鶯細鳴一聲直飛衝天,於半空落下在綠枝間反複跳躍。
胤都城東南麵有一座霧靈山,山腰處有座清虛觀,香火鼎盛靈驗非凡,乃是京中達官貴人焚香拜神必往之地,正值三月三山間青粉裝飾靈山,百姓踏青摘柳,祈神祭祀好不熱鬨。
自城東出發,無須再去辨路,順著車流沿路向前便是,一道沙泥地路上馬車更是一長溜的延綿不絕。
三月三,上巳節,又臨近寒食節和清明,大晟百姓們往常將三個節日合在一塊過。
這幾日沿街商鋪趁著時令推出新品,主乾大街人潮攢動,百姓們會家中祭祀、沐浴、賞味薺菜粥和蒿子粑,或是約上三五好友一同踏青摘柳。
桃花滿山遍野盛開,三月三又是大晟女子舉辦及笄禮的日子,女子定親後十五歲便可由家中操辦及笄之禮。
沈思漓到了年歲又許給了高家做填房,照理來說本該今年舉行笄禮,可那高家想是也不情不願的至今仍未請媒人上門過三書六禮,沈家受了怠慢,是以沈思漓的及笄禮也得往後延期。
自盧夫人臥床病榻,邱老太太在沈淵三天兩頭的規勸下知悉利害暫歇了心思,為緩和婆媳關係先行低下了頭接連著大半月餘送些湯水補品到朝聞堂,更是三天兩頭的親直探視,叫盧夫人一陣惶恐生怕湯水裡被下了藥。
蘅蕪苑頭幾天被打砸得滿地狼藉,失了親事的沈湉湉整天拿下人出氣,吳嬤嬤帶著丫鬟教訓斥責過宋姨娘,沈湉湉麵上似是認命般漸漸安分了。
東陽長公主派人傳話言明已與沈淵挑明說清,叫她不必擔心性命之憂,沈思漓得了信倒是沒閒著,早上抄寫經文,下午跑去碧梧院跟著沈湳喬學著怎麼打架,還總結了一套心得,倘若遇上女孩子就扯她頭發,若是男孩子切忌不可害臊直攻下盤。
修養了大半月餘,盧夫人身子已然大好,趁著雨後春和景明之際吩咐丫鬟婆子備好吃食用具等所需之物裝上馬車。
待到一切備齊領著沈湳喬和沈思漓以及身後一群浩浩蕩蕩的丫鬟婆子同去霧靈山清虛觀祈福還願。
沈淵一早便與同僚共赴踏青會,大少爺沈逸晉帶著兩個弟弟出門赴會,說是國子監同學相約涪江分支欲來一場曲水流觴水濱詩會。
臨到了出門之際,邱老太太身邊陶嬤嬤過來傳話,讓盧夫人帶著四姑娘沈湉湉同去,盧夫人不大情願卻不好拂了邱老太太的麵子,隻好隨意備了輛車冷臉催促沈湉湉上馬車。
馬車才出胤都東門,沿途熱鬨非凡,走夫販卒呼聲叫賣,不少孩童跟車兜售柳條和蒿子粑。
沈家車隊第三輛,紫苑將柳條編成手環套在沈思漓腕間道:“姑娘快看我編的柳條手環。”
沈思漓翻動手腕端詳了一會,笑著點了點頭。
紫苑手上繼續編著柳條,得知五姑娘麵熱心冷把伺候多年的丁香發賣出府起,她和雪青再不敢偷懶,就怕落的跟丁香一個下場。
五姑娘往日裡好說話的很,犯了事也由著她們去,近日裡倒是支棱起來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子。
沈思漓不愛說話,把指尖搭在馬車窗沿,將簾子拱出一條縫隙,透過木窗貪婪地注視車外天地。
清風帶著濕潤和涼爽泄入車內,往清虛觀方向車馬人流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各色麵孔,走夫販卒兜售的玩意目不暇接,有許多都是她不曾見過吃過的。山林淺區還有不少孩童、少女彎身尋找采摘鮮花、蘭草製成香囊或花束。
自半坡山沿向下俯瞰窺得涪江一角,互有情意的男女在涪江岸邊互贈花草,道上也有三五成群的世家子弟少年性情飛揚恣意,胯騎風鬃雲轡策馬飛馳看誰能夠獨占鼇頭。
外邊的一切看起來甚是美好都叫她羨慕極了,不用被院牆瓦簷框著看那四四方方的天際,也不用困在宅院行為舉止受人約束,更不用讓他人決定自己的命數。
她猶如被豢養在沈宅的籠中鳥,身不由己,哪怕是出嫁也不過是從一個四四方方的樊籠通過四四方方的馬車到另一個四四方方的樊籠,無甚區彆。
馬車木輪似是軋上一塊大石,車身倏然一陣顛簸,連帶著車內人失了重心左搖右擺起來,沈思漓張開雙臂撐住內壁緩住身形,紫苑扒拉在窗上一點也沒有護著主子的意思。
過了好半晌馬車終於不顛簸了卻也沒好到哪去,車身左上右下地歪了半邊。
紫苑掀開簾子,厲聲責問道:“怎麼回事?”
車夫擦去額間汗珠,如實道:“道上沒乾透,右邊輪子陷到泥坑裡出不來了。請五姑娘和紫苑姑娘下車減輕負重,小人再驅馬試試。”
紫苑抱怨個不停,彆無他法隻好下車放車凳,扶著沈思漓下馬車在前頭等候著,她一路小跑想要追上最前頭那輛盧夫人所乘馬車稟明情況,無奈馬車太多,一時間被拉開了距離擋了視線,張望了許久都沒能尋到沈府的車駕。
馬車右邊兩三步有一塊瞧起來相對乾燥的空地,沈思漓挪到空地耐心等著車夫策馬駛出泥坑,耳畔傳來一聲甜膩又刻意的嗓音:“五妹妹的車駕這是陷入泥裡了麼?”
沈思漓看向乘坐另一輛較小馬車正捂嘴偷笑幸災樂禍的沈湉湉,懶得說話。
車夫高聲喊道:“王福快來幫忙推一下。”
另一個駕車車夫正勒好馬車準備下車幫忙,就被沈湉湉厲聲叫住:“誰讓你下車的,這裡車馬那麼多,萬一驚了馬你擔當得起嗎?還不快繼續走。”
沈湉湉倨傲地揚了揚下巴,都怪這個沈思漓,害得她遭父親斥責,失了李家的親事,還淪為全胤都貴女的閒聊談資,活生生讓許多人瞧了笑話,竟連個丫鬟婆子都敢怠慢了她。
眼見沈思漓倒黴,她就開心得意的很,怕不是得嫁高門就花光了所有運氣,活該馬車受損丟她在路邊讓所有過路的達官貴人賞了樂子,也嘗嘗她所受的委屈。
名喚王福的車夫頓住了姿勢,為難地看向沈思漓,遲疑道:“這……”
沈湉湉抱歉地朝沈思漓笑笑,道:“五妹妹,姐姐這輛馬車太小了,才坐三個人就擠得不行,就不請你上來坐了。”
“無妨。”沈思漓笑道。
“姐姐就先行一步,等追上了夫人,再派人回來幫手。”沈湉湉放下了簾子催促前方車夫速速架馬驅車。
沈湉湉要真是好心,大可讓她先上車,再讓丫鬟等著車修好,是不能還是不願,沈思漓心知肚明。
她是真的無妨,能夠多觀賞山川河流,林間精靈,她便什麼也不怨了。
車夫見四姑娘不許人幫忙,隻好自己下車嘗試著把車廂推出泥坑。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道上砂石發出輕微震動,沈思漓抬眸望去是幾個穿著高貴的少年人打馬奔騰而來,烏黑的馬鞭抽在馬背上,少年們口中互相叫囂著勸對方認輸。
側身而過之際,視線猝然對上一雙灑脫不羈的眸子,雙眸的主人身穿紅黑雙色金線緙絲勁裝,墨發用紅色發帶高高束起,五官立體俊美尚未脫了稚氣。
一陣風拂過,卷起她的裙擺,沈思漓掃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專注地找起剛剛那隻在林間穿梭來回的小鬆鼠。
……
少年人策馬而過騎出百米之外,不知怎地,一雙透著淡漠如琉璃般的淺褐色眸子莫名牽動他的思緒,少女眉目姣好,深棕色的長發挽成盤福龍髻,束粉頭繩珍珠發帶,髻上雜色纏花發冠,插花瓣碟貝長流蘇簪,一身藍粉錯織交領對襟襦裙,腰間束同色吐蕊粉色絨花腰飾,勾勒出乖巧甜美的精致小人,也不知是京中誰家女兒。
少女無助的身影讓他無法坐視不理,思及此處,少年勒緊韁繩強行掉了個頭朝前邊同伴高聲喊道:“魏三!你到前頭等我,我去去就回。”
魏三聽聞呼喊,捏緊韁繩讓馬兒停下,下意識的回過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少年已然打馬掉頭,揚起一片塵土。
……
紫苑小跑回來,喘著粗氣道:“五姑娘,夫人和三姑娘已經走遠了,奴婢追不上。”
沈思漓淡淡的“嗯”了一聲,輕聲吩咐道:“那你去幫著車夫推吧。”
“啊……奴婢……奴婢力氣小。”紫苑那張好看的臉蛋皺起,不情願道:“奴婢再去找人幫幫忙吧……”
沈思漓秀眉擰出一抹不悅,打斷她:“你不去難道讓我去推嗎?”
紫苑拖著尾音長長地應了一聲拖著腳步不情不願地上前,車夫見有丫鬟推車,擦去熱汗跟紫苑交代了幾句推法便返回到前座拎起韁繩準備馭馬。
身邊不斷有車駕掀起車簾觀望,沈思漓感受到許多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耳邊也能聽到一些“可憐”“倒黴”之類的詞,她也不怪彆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她自己都不是什麼熱心腸的人,沒怎麼幫過彆人,怎麼好意思祈望獲得他人的幫忙。
“小姑娘,馬車可不能這麼推,很容易濺一身泥。”
沈思漓回首望去,略有些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