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正刻,到了用午膳的時間。
兩人一邊往朝聞堂走一邊說話。
“那東陽哪裡是好惹的,惹便惹了,阿姐要替你收拾她這時候你倒是知道攔了,胳膊肘朝外拐的小沒良心。”沈湳喬數落了一路,沈思漓耳朵都快起繭了。
沈思漓扁扁嘴道:“誰知道長公主矯蠻慣了,一言不合便動手。”
“你這小妮子不知道的海了去,”沈湳喬道:“前幾年咱們家剛到胤都,東陽想把我收拾了,好讓我唯她是從,結果你怎麼猜,她打不過我,麵子上又過不去屢次找我約戰,可惜呀,一次都沒有贏過。”
沈思漓聞言兩眼冒精光,躍躍欲試:“那阿姐,下次我……”
“可彆!”沈湳喬趕緊阻止她危險的想法,不屑地上下掃了她一眼:“你這個小身板,彆說東陽了,就是四妹妹你都打不過,貿然動手,阿姐怕你被人給打服了。”
“阿姐教我打架不就好了。”沈思漓不甚服氣,抱著三姐親昵地撒嬌:“自保這種事還是很有必要學的,對吧對吧對吧。”
確實……等自己出嫁可就沒人護著沈思漓了,多學一些用來拖延拖延時間也好,沈湳喬一口應下:“趁著阿姐還沒出嫁,你時常來碧梧院,阿姐指導你幾招。”
“阿姐最好了!”沈思漓雀躍的挽著她的胳膊前後擺弄,靈光一閃,低聲嚴肅提醒道:“姐姐婚後可得藏好手腳,莫要忍不住把姐夫一頓好收拾。”
“也……也不用……”沈湳喬不自然地咳了幾聲,頰邊浮上一層紅暈,輕咬下唇,杏眼含春道:“他……他說我打人的樣子,很好看。”
沈湳喬依稀想起與衛寅第一次見麵時候的場景,那時沈家剛搬至胤都不久,許是因著姻親的緣故,東陽長公主給沈家下帖邀沈府女眷出席賞菊宴,盧夫人說什麼長公主與她年歲相近,要她多把握機會多親近巴結討好東陽長公主,亦或是與京中貴女們多結交,好為父母的交際牽線搭橋一番。而那東陽覺察到了盧夫人的態度,仗著身份多番譏諷於她,妄圖讓她當牛做馬,沒門。把她實在逼急了,把東陽帶到角落狠狠揍上一頓,衛寅就是那時候誤闖了進來……
“我以為世家貴族的男子都喜歡溫良恭儉讓般的,姐夫真是與眾不同……”沈思漓捂住嘴,有些吃驚:“姐夫該不會是撞見你將東陽長公主壓在地上打的情形吧?”
沈湳喬難為情地點了點頭,沈思漓唇角挽了個笑:“合著是姐夫對阿姐一見傾心,待姐姐一過及笄便央求著王妃來府上提親!”
“咳咳……最主要的還是你阿姐過於優秀,”沈湳喬昂著頭得意洋洋道。
“那是自然!”
出了垂花門,迎麵走來一個身穿棗紅色褙子,銀紅沃裙的貌美婦人,她撫了撫鬢角,身後跟了兩個丫鬟手上端著一盤糕點,笑盈盈地迎上前來問候道:“三姑娘、五姑娘安。”
沈湳喬板著臉,淡淡道:“宋姨娘這是給父親送點心去?”
宋姨娘恭順垂眉笑道:“是,老爺下朝後尚未用過點心,妾身便備了些送過去。”
“姨娘與其關心父親吃食,不如多關心關心四妹妹才是,整天盯著彆人碗裡的飯,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規矩。”沈湳喬瞟了一眼宋姨娘,不欲多言,目視前方帶人徑直而去。
宋姨娘側身讓路,溫言道:“三姑娘教訓的是。”
盧夫人今個一早便醒了,病榻垂淚為自己苦心孤詣操勞多年直言心寒,結姨娘原是去寬慰盧夫人的,哪想到後來兩人思及多年苦楚,感同身受地一同抱頭痛哭了起來。盧夫人哭得情真意切,結姨娘嚎啕大哭,吳媽媽立於一旁一時間手足無措不曉得先哄哪個。
盧夫人邊哭邊罵,結姨娘邊哭邊幫著盧夫人罵,甚至比盧夫人罵的還要臟狠,吳媽媽聽了幾句連忙讓院內丫鬟退出正房,生怕叫人聽了去。
朝聞堂院門大開,橘紅給兩姐妹掀了簾子,幾人帶來的丫鬟婆子候在明室等候吩咐。
“三姑娘和五姑娘來了,”吳媽媽俯身行了個禮,笑盈盈地讓丫鬟去備些小食:“結姨娘剛伺候夫人用了藥,正陪盧夫人說話。”
沈湳喬微微頷首:“母親精神可好些了?”
“姑娘出去後,結姨娘陪著夫人痛哭宣泄了一番,反而精神大好。”吳媽媽笑著應道:“二位姑娘先去裡屋坐會兒,已讓丫鬟去請老爺,等主君來了便可開飯了。”
“哦?那看看父親是吃宋姨娘送去的點心,還是來這朝聞堂用午膳。”沈湳喬似笑非笑道。
兩姐妹進屋給盧夫人請安,結姨娘紅著眼坐在榻尾起身給沈湳喬行了個禮。盧夫人倚靠在豆綠色方勝紋軟煙羅靠背上,滿臉笑意朝著沈湳喬二人招手,她雙眸紅腫臉色蒼白,眉目舒展柔和與往常端正威嚴的沈氏主母相比氣勢弱極了。
吳媽媽很有眼力見地搬來兩張小杌子,沈湳喬壓裙端坐,看向盧夫人,溫和又平靜道:“我瞧著母親這一病正好,趁此機會把那些個煩心事丟掉,好生靜養一陣。”
“你這丫頭,說的輕巧,為娘若是不盯著,怕是這個家都得被老太太給搬空了。”盧夫人想起一堆府內大小雜事便神色懨懨地長歎一口氣:“從前是老爺子管賬,後邊交給了詹大嫂子,是嫂子見我治家得當才將管家牌子交予我手上,這一接過就是十幾年啊,如今詹大嫂子隨著大老爺赴任,叫我如何放心交予旁人。”
“女兒剛從父親書房出來,父親正想著怎麼防著老太太接濟邱家呢,祖母這陣子不會再來為難您了。”沈湳喬捂著嘴幸災樂禍道:“父親今日上朝已推了李家這門親事,預備在胤都外再尋一門親事,四妹妹這回啊,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本想著依仗祖母換個更好的親事,反倒丟了李家的親傷了她們祖孫情分。”
盧夫人輕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你父親下了朝就去老夫人那知會了聲,現下四丫頭指不定在老夫人那怎麼鬨呢。四丫頭既覺著在我這拘束,自個尋了老夫人做靠山,叫人哄得目光短淺,不知天高地厚,也該嘗嘗後果了。”
“罷了,不說她了,此次病情雖是有驚無險,且待我身子好些了,帶著你倆同去清虛觀感恩真人護佑,順便祈願你們姐妹倆嫁入夫家,婚後琴瑟和鳴,白首齊眉。”
沈湳喬算了算日子,欣然同意:“恰好晦朔便是寒食節,咱們一家同去踏青,兩位哥哥下了學就悶在屋裡讀書,也讓他們同去放鬆放鬆。”
沈思漓則是柔聲道:“母親病體抱恙還為我們考慮,漓兒愧對母親,不妨漓兒為母親抄寫《太上感應篇》,供在堂前告慰神明。”
盧夫人想起那道聖旨不禁一陣唏噓,這五丫頭好歹放身邊養了十年,感情不多卻也是希望她能遇得良人,幸福美滿,隻可惜……唉……
“如此甚好,”盧夫人眸光閃爍,盯著她瞧了一會,輕聲細語道:“五丫頭,是母親對不住你,要是早些幫你相看人家就好了……”
沈思漓微怔,沉吟片刻,而後輕笑道:“母親對漓兒的好,漓兒是記在心裡的。”
這時吳媽媽從外頭掀了簾子進來,躊躇了會兒為難道:“夫人,主君讓您先用膳,他公務繁忙先不過來了。”
“隨他去,書房有佳人作陪,連飯也顧不上吃了。”盧夫人闔下眼眸,神色倦怠擺手道:“我也乏了,這兒留吳媽媽服侍,結香帶兩個丫頭用完午膳回去休息吧。”
結姨娘應道:“妾身明日再來探望夫人。”
飯後,結姨娘和沈思漓回了院子。
午間日頭正盛,沈宅地麵水汽蒸發,府內丫鬟卷簾灑掃,一回到院子晴山打發新來的丫鬟桂香把正房的被褥、家具都搬出來曬一曬,再交代雪青和紫苑重新熏過一遍艾。結姨娘坐在簷下手上不知搗鼓著什麼,沈思漓鬆了發髻走近一瞧,結姨娘左手握著約巴掌大的木牌,右手拿著刻刀在木牌上雕出彎曲不齊的線條。
沈思漓低頭持續盯了半晌,實在認不出結姨娘雕的是什麼花樣:“阿娘,你在雕什麼?”
“這個啊,好東西,”結姨娘頭也不抬地專注手上動作,吹去表麵碎屑,道:“這是柳木牌。”
沈思漓見這塊料子的成色想是已經保存了許久:“上好的柳木料子也不甚稀奇,我匣子有一塊姐姐送我的金絲楠木料子,阿娘想要雕些什麼可以拿去用。”
結姨娘搖了搖頭,低頭說道:“阿娘小的時候,家中救過一個遊野薩滿,他在我們家住了一陣子,為了報恩教了我和阿乾(哥哥)這個符咒。柳木屬陰,在上麵雕刻上符咒再貼身佩戴十月,待到將死之時三魂七魄便可附在木牌上。我在這府上夫人待我極好,但畢竟隻是個妾,將來也不知道會在哪處墳包隨便埋了,也沒個牌位的,待我死後你就把這個牌子帶走,阿娘也能一直守在你身邊了。”
沈思漓眼眶湧了淚,用袖口拭去淚光,吸了吸鼻子道:“那阿娘做兩個,漓兒也隨身佩戴,萬一哪天不幸死於非命,阿娘屆時找個道士幫我招個魂,好讓真相大白。”
“胡唚些什麼,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老天會保佑你逢凶化吉的。”結姨娘忙不迭打斷她,抬頭紅著眼尾白了她一眼。
沈思漓想,哪怕自己一直瞞著,但阿娘其實什麼都知道了,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左右不了主君的想法,便儘可能的讓她們母女綁在一起。
她挽著結姨娘的胳膊,輕輕搖晃:“阿娘,阿娘,多做一個吧,待到出嫁,我們母女骨肉分離,外麵的事情哪裡就說得準了。”
結姨娘沉默良久,漸停了動作,一滴淚落在柳木牌上,瞬間被木料吸收浸入內部,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撩起袖口胡亂擦去淚水,將柳木牌緊緊握住,泫泣道:“好,阿娘和漓兒,永遠不分離。”
沈思漓附肩把頭結姨娘肩上,潸然淚下洇濕肩頭布料:“嗯,漓兒守著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