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嘴角扯出一抹嘲弄沉聲道:“可那定安侯府已然不是三年前風頭無兩的定安侯府了,自從高靖遠疏忽職守害得六皇兄身負重傷,差點不治而亡,高家——就失了聖眷。”
沈湳喬斂下眼睫稍作思索:“我聽聞是高將軍在護送途中遭遇山匪襲擊,對方人數眾多,舒王這才……”
東陽長公主冷笑出聲,摔了杯盞,聲色俱厲道:“嗬,笑話,他倒是有臉傳是遭山匪圍襲,哪路子的山匪敢刺殺大晟一品親王?”
“當時高靖遠領先鋒隊百人護送六皇兄遠赴江都探查水患,隊伍才到十堰地界,高靖遠麾下半數士兵突然暴起截殺。混亂之際,先鋒隊相互廝殺,難辨逆賊,雖說高靖遠即刻整頓隊伍清肅誅殺逆賊,卻仍是防不勝防讓賊子鑽了空重傷六皇兄。”
“是以,大伯父才上奏痛斥定安侯意欲謀害親王?”沈思漓知此內情一陣心驚,不由追問。
東陽長公主眉眼深深,目視這前方,周身透出幾分冷冽氣息,肅穆道:“大理寺奉旨徹查,那高靖遠隻認瀆職,不認謀害親王。案情疑點重重,證據不足又沒有留活口,至今仍不了了之。皇兄本欲將高靖遠革職禁足,後來還是皇後出麵求情,讓皇兄念在定安侯數次救駕且舍身拚死護衛舒王回京的份上,這才改為罰俸三年,廷仗五十。”
“至於大舅舅……他在朝堂上屢次舊事重提,攀咬高家不放,這才被王高兩家設計貶官殺雞儆猴,以止口伐。”
話音剛落,沈思漓蹙起眉頭,長公主說了這麼個故事無非是想告訴沈家,定安侯府有了二心,這門婚事是為了陛下辦事,讓沈家懂點事。她抬起視線直視東陽長公主,乾脆挑明了問:“陛下有意掣肘定安侯府,讓我監視高侯爺?”
“漓兒,休要胡亂揣測聖意。”沈湳喬沉聲肅穆道。
沈思漓聞言閉了嘴,亭中肅然無聲,就在這時,遠處小花園八麵門走來一個小廝,駐足亭下,直言受沈淵差遣請三姑娘沈湳喬到書房一趟。
沈湳喬正打算打發小廝給父親傳個話,待她招待完長公主再去書房,就聽耳邊東陽長公主悠悠道:“去吧,這裡有漓兒表妹作陪,你不用擔心本宮會欺負她。”
沈湳喬麵露難色實是不甚安心獨留沈思漓於此地麵對長公主,她為難地看向沈思漓,後者朝她點頭示意:“父親想必是有急事,阿姐無需為我擔心,漓兒見表姐平易近人好相與,定然不會為難漓兒。”
誰平易近人?東陽?沈湳喬眼尾直抽抽,沒想到囂張跋扈的東陽長公主有一天會被人說和平易近人,這兩人是想著支開自己再說些什麼,雖是不放心,然兩人都這麼說了她無奈地福了福身子帶著貼身丫鬟先行離開。
目送沈湳喬走遠,兩人這才收回了視線,東陽長公主輕聲去喚侍女帶著沈思漓的丫鬟一塊到園子外候著,偏過頭略有深意地瞥了沈思漓一眼,心中暗想這小表妹怕是個聰明的,不一定好糊弄過去,便收聲再不多言等著對方先開口。
沈思漓也是個沉得住氣的,隻對著她笑也不說話。
荷花池中錦鯉躍出水麵又“撲通”一聲潛入水中,狸奴爪踩花崗岩伸著爪子夠弄荷葉杆,蜻蜓撲棱著翅膀落在桌沿,被東陽長公主沒了耐心揮袖驅趕而去,她終是按捺不住施施然道:“平常看你不顯山露水的,沒想到竟能讓沈逸晉和沈湳喬一同護著你。”
沈思漓一怔,她知曉沈湳喬會護她去找長公主,卻沒料到大哥哥沈逸晉也為了護她尋到東陽長公主跟前,她心下一暖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多本事,而是長兄和長姐把我當人看罷了。”
東陽長公主:“什麼?”
沈思漓沒有回複,撫案而起跪於亭中,言辭誠懇道:“思漓想與殿下談筆交易。”
東陽長公主錯愕幾瞬,待反應過來仿佛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個不受寵的沈家女,有什麼資格與自己談條件,她居高臨下地譏諷道:“笑話,你是什麼身份敢同本宮談條件?又憑什麼覺得本宮會與你做交易?”
沈思漓挺直腰背,仰頭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一雙鳳眸平靜又堅韌地注視著她,不卑不亢道:“思漓於長公主殿下而言,不過是一枚深入腹地試探對手的棄子,進了侯府大門,活著可以探查侯府內情,死了說明定安侯府有了二心。若是思漓出嫁前便死於非命,那長公主您這盤棋也下不成了。因此,思漓願成為陛下的耳目探聽侯府秘辛,隻求長公主殿下保我性命,以及放過沈家,沈家不願涉及黨爭,隻求明哲保身。”
其實她隻需要背棄沈家投靠東陽長公主即可,憑著東陽長公主地手段保住她和阿娘簡直是輕而易舉,心情好了還可以把大伯父沈濯調任回來,捷徑固然輕鬆,隻是那樣沈家就再也走不了純臣的路,敗則是玉石俱焚。她深知身不由己的痛苦,不願讓大哥哥和二哥哥也受製於人。
東陽長公主並不惱怒,詰責道:“沈家既已清楚是為了陛下辦事,難道不想儘忠嗎?”
“沈家自當忠心陛下,為陛下所憂之事,願拋下與定安侯府的舊怨,儘職儘責肝腦塗地,可……在陛下眼裡,沈家是陛下的沈家,還是長公主手下的沈家呢?您一招棋下,叫沈家看穿您意在攬權,您覺得沈家會甘願受您掌控嗎?那些文官會允許女子乾預朝政嗎?我若是死了,您手裡暫時沒那麼多棋子,沈家又與您決裂,您失了執棋的資格,陛下還會重用您嗎?而定安侯府遭了算計,還會給您攬權的機會嗎?”
東陽長公主目光冰冷,眸中閃過一絲煞意,她清楚地知道女子攬權有多不易,這才走第一步路就有了阻力,倘若不成功那些文官清流就會加倍對付她。嗬,若自己是個皇子那沈家還會保持著獨善其身的態度嗎?倒是要重新審視一番沈五姑娘了,一個尚未出閣的閨閣女子單憑著他人議論的三言兩語就能將局勢看清,甚至是看穿了她想要證明自己的想法。
她不禁生了逗弄的心思,她用力捏住沈思漓下巴,迫使她昂著頭與自己對視,饒有興致地湊過去細細一看,那雙淺褐色的鳳眸在如琉璃般清澈,眼眸中有緊張,有慌亂,有不安,獨獨沒有恐懼。東陽長公主頓感悔意,早知道沈思漓有這膽量,合該送入宮中當妃嬪成為自己助力才是,真是便宜了定安侯府那個大老粗。
沈思漓被鉗住下巴喉間不自覺的上下滾動,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將長公主的盤算說穿,不知長公主是否會打擊報複……
東陽長公主譏誚道:“是本宮小瞧你了,原看你安分守己好拿捏,現在看來你遠比本宮想象的要聰穎許多。話裡話外無非是沈家不願受本宮差遣,沈淵陽奉陰違欲殺你以解沈氏之困。可你同本宮談這些,就僅僅隻是為了活著?”
東陽長公主如今羽翼未豐,沈思漓賭的就是她沒有後招,不然也不會兵行險著直接賜下聖旨逼著沈家應了這門親事,隻要她來了沈府,沈思漓就不信她不會動搖,眼下似乎被自己說動……
她俯拜叩頭,語氣愈加堅定:“是,為了活著罷了。隻要殿下願意承諾父親不會掌控沈家,沈家子弟出仕後也不會受製於人,父親會放我一馬的。思漓無能,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中折之法,還望殿下成全。”
東陽長公主冷哼一笑,撒開手,儘管沈思漓字字句句都戳到自己痛處,可自己堂堂大晟長公主,又憑什麼要聽從庶民之言,她大手一揮倏地製住她脆弱的脖頸,趾高氣昂道:“要是本宮不肯呢?我勸你彆太把自己當回事,沒了你,沈家還有四姑娘沈湉湉,她……”
沈思漓並未設防,猝不及防被人單手掐住脖子,眼前一陣發白,不過三息便因呼吸困難漲紅了臉,雙手下意識地慌亂掰扯著長公主的玉手,心臟劇烈跳動,肺腑間強大且痛苦的窒息感讓她幾乎暈厥過去,手間掰開長公主兩指,她嗓音嘶啞斷斷續續地憋出幾個字,到後來使勁全身力氣奮力甩開了東陽長公主地胳膊,豁了出去逐漸高聲嘶吼起來:“您、若是不肯,思漓左右不過死路一條罷了。是!沈家還有個四姑娘,可沈家為了不受您掌控會與您徹底撕破臉皮、分道揚鑣,難不成陛下會逼著沈家再死一個女兒?殿下是當滿朝諫議大夫死了不成?大伯父是離京了,可與他親近的同僚還在呢!”
沈思漓跌坐在地大口地呼吸空氣,眼前逐漸清明,身體不適得到緩解,仰望上方啞著嗓子道:“我說了,我活著,長公主殿下才有執棋的資格。我嫁入定安侯府,公主既能讓陛下滿意,又可再選棋子壯大自己的勢力,何苦揪著沈家不放呢?”
東陽長公主稍頓須臾,眯著眼抬起胳膊翻看手背上微微紅腫的抓痕,皮笑肉不笑道:“思漓表妹從今往後替本宮辦事,本宮就放了沈家如何?”
沈思漓沒有應聲,暗自鬆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拍落身上的灰塵,直視她眼眸坦白道:“漓兒就算不替表姐辦事,表姐也不會再考慮沈家了,不是嗎?”
“有意思,沈思漓你真的很有意思,”東陽長公主忽地撫掌大笑,隨手朝她拋擲出一枚令牌,道:“這是公主府令牌,若有難事就讓婢女來府上找我。至於賜婚一事,本宮自會同二舅舅說道說道。”
沈思漓忙手忙腳接過令牌細心收好,暗忖自己過了長公主這關,這令牌可是她的保命符,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務必緊緊抱牢東陽長公主的大腿,自己與阿娘的日子才能過得舒服自在,於是她得寸進尺道:“表姐……漓兒還想求您一件事……”
不待東陽長公主問詢,便扭捏著身子快速說完自己的顧慮,悄然抬眸等待著東陽長公主的反應,誰知竟被她一把捏住鼻子哼哼道:“沈思漓,沈府到底都教了你什麼?”
沈思漓吃痛的捂住鼻子顫聲道:“漓兒……經常幫姐姐抄寫《左傳》,記憶深刻了些罷了。”
沈思漓一朝得了東陽長公主庇護,簡直好不快活,心緒又活絡了起來,想著在沈湳喬沒有回來前使儘渾身解數招待好東陽長公主。又是捶肩捏腿,又是烹茶倒水,清甜地嗓音在東陽長公主麵前表姐長、表姐短的,變著花樣誇讚她,從烏黑發絲到蔻丹甲的色澤,喋喋不休地從頭到腳挨個誇了個遍,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個勁的套著近乎。
這麼一番伺候下來,漸漸地差點忘了沈思漓板正地不卑不亢與自己談交易的模樣,與現狀簡直判若兩人。東陽長公主嘴角抽抽扶額苦笑,難怪沈湳喬這些年不怎麼帶妹妹出席,還如此維護幼妹,合著是屁股後麵天天跟著個軟聲軟語的馬屁精,生怕被彆人搶了去,這孰能頂得住。
思及此處,她驀然出聲問道:“思漓表妹怎麼就認為本宮定會幫你?”
沈思漓細嗅嵌蓋毫不猶豫回道:“我相信阿姐,漓兒雖是與表姐不甚熟悉,阿姐卻是常在漓兒麵前提起您是性情中人,待人真誠,性格直爽。我要的是性命又不是寧死不肯嫁人,您要的是得到陛下認可,二者之間並不矛盾。”
“是,隻要你嫁入高家,本宮就完成了皇兄交代的差事,”東陽長公主吃了茶笑道:“表妹可會怪本宮將你當成棋子拉入棋局?”
沈思漓啞然,半晌後說:“不知道從何怪起。是該怪父親自私虛偽還是怪命運身不由己?”
東陽長公主欲接著往下問,青石板路那頭沈湳喬返了回來,沈思漓頓時喜出望外從凳子上跳起來上前迎抱住沈湳喬,撒嬌道:“阿姐,你可回來了,漓兒好想你啊。”
沈湳喬正樂不可支地攬過幼妹,餘光一撇似瞟到了什麼,撩起沈思漓下巴,盯著幼妹脖頸上青紫,她眸光轉冷抬頭朝東陽長公主快步邁去,擼起袖子厲聲喝道:“東陽!你對漓兒都做了些什麼?”
沈思漓仰著下巴,見沈湳喬忽地發怒有些不明所以,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一麵小鏡對著自己的脖子照,鏡麵裡脖處一掌青紫,她肌膚細嫩,經常一點磕碰就會生了淤青,她暗道不妙忙追上前去攔著阿姐:“姐姐,姐姐,這……這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東陽長公主沒來由地一陣心虛,高聲嗆了回去:“本宮能做什麼?”
沈湳喬氣急不可置信地指著她脖處青紫,質問東陽長公主道:“你管這叫沒做什麼?東陽你害我妹妹嫁給克妻人屠,還要被害了性命,這些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東陽長公主拒不承認,絲毫沒有猶豫提裙下了台階:“本宮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本宮該去找二舅舅敘敘舊了。”
沈湳喬還想上前去追,被沈思漓箍住腰身給攔著這才免了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