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漓轉過頭,香帕擦淚,泫然道:“姐姐是真的不知曉還是故意揶揄妹妹……”
“這、這……我一整天都沒出過院子,當真不知何事發生。”沈湳喬著實無辜。
沈思漓滿臉委屈,泣聲道:“當真?”
“真的不能再真。”沈湳喬朝橘紅一招手,接過臉巾輕擦著,沈思漓的眼尾泛紅,眼眶中蓄著淚水要掉不掉的模樣仿佛一碰就碎的琉璃盞。
沈思漓說得吞吞吐吐,說到後頭聲音漸弱,沈湳喬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短暫忘卻了喉間腫痛驚呼出聲。
她含著淚撲進沈湳喬懷裡,身體簇簇地抖動,無助悲憫道:“怎麼辦姐姐,我不想嫁給定遠侯當填房!”
沈湳喬不慎理解陛下這道聖旨的用意,她的幼妹小身板瘦瘦小小的,性子軟糯,膽子小。
在外就是任人欺負還不知道還手的受氣包,這樣嬌小柔弱的女孩子哪能經得起侯府的蹉跎?
懷中五妹妹哭得聲淚俱下,她抬手輕拍背部,耐心哄著:“莫急莫急,明日一早阿姐便去長公主府問問。”
沈思漓原想著讓她給自己想想法子,亦或是在長公主殿下麵前提一嘴。
隻是,一想到即將要與阿娘阿姐生離死彆,一股澎湃的悲痛感忽地湧上心間,叫她喘不過氣來,到後來哭累了迷迷糊糊間便躺在炕上睡了過去。
沈湳喬輕聲哄著幼妹入睡,一陣腳步聲響起,橘紅掀簾子進來正準備開口,見沈湳喬做了個噓的手勢,連忙噤聲。
兩人怕把沈思漓驚醒又是一番哭鬨,動作輕緩地躡步隔間明堂。
“奴婢親自去問的吳嬤嬤,那宣旨內官一個時辰前才走,聖旨上指名道姓要五姑娘嫁到定安侯府做填房。”橘紅斟字酌句小心回話。
沈湳喬表情沒有變化,喉間燥癢又咳了幾聲,橘紅轉身去案上倒了杯熱茶,她飲下熱茶吐了口氣,緩了好一會才問:“父親母親那邊怎麼說。”
橘紅臉色一白,支支吾吾道:“吳嬤嬤講……主、主君恐遭同僚恥笑,不肯……不肯五姑娘嫁、嫁去高家……是以……不準備留了。”
話音剛落,沈湳喬皺緊眉頭沉默了半晌,厲色道:“沈家要名,高家要利,卻要漓兒拿命來抵。”
“橘紅,讓人走偏門給長公主府送張拜帖,若有人問就說幫我去采買筆墨。”
橘紅正色道:“奴婢吩咐丹青去,她做事牢靠,不得人注意。”
沈湳喬冷哼一聲,淡淡道:“沈高兩家結親,不用猜都知道定然與東陽脫不了乾係。”
言罷,她轉身回臥室找出還未收整入櫃的狐狸毛氅給沈思漓披上,隨手拿過一本《孫武兵法》在炕頭看著。
夜幕登台星河隱避,細雨靡靡聲勢漸弱,篆愁君蠕俯嫩葉片,上樹懷荷花池吟唱,沈府各處換掛燈籠,酉時正廳恰是熱鬨。
沈思漓是被橘紅喚醒的,痛快哭過一場便沉沉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臨近黃昏。
白虎宴眼看就要開席,她慌裡慌張地喊過品月和晴山幫她梳洗,因著時常陪著沈湳喬罰抄詩文,常宿碧梧院,留了幾套換洗的衣裙鞋襪備用,今日也算是重新派上用場。
她偷偷瞄了眼姐姐,沈湳喬手肘撐著坑案翻看不知道什麼書,覺察到她的視線偏頭朝她笑了笑,美人一笑芳華失色,令她羞紅了臉。
得悉她指婚給老男人當填房之時,沈思漓卑劣心起,試著想過要是沈湳喬被指給高靖遠,父親還會這麼果決地起了殺心嗎?母親也會默不作聲嗎?
沈思漓知道,當然不會,沈湳喬是沈家嫡長女,父親拚了命都會將她保下。
她也不願沈湳喬陷入困境。
她想,她的阿姐,合該擁有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待更衣梳洗完,沈思漓雙眼腫脹尚未消退,眼尾仍殘留一抹猩紅,溫吞地隨姐姐的步伐挪著腳步。
距大宅正廳不過餘下百步,她顯得有些躊躇不前,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麵對父親。
沈湳喬覺察到她的猶豫,轉身拉起她的小手,溫聲道:“彆怕,阿姐護著你。”
“嗯!”沈思漓附肩貼著沈湳喬並行。
臨近正廳,西邊通往小花園的海棠門洞走出一個身穿緋紅色夾襖,糯色百迭裙長裙的妙齡女子。
身後跟著兩個丫鬟,少女隔著三四步的距離便頓住腳步朝沈湳喬福了福身子。
一雙柳葉眼直白的掃視著二人,她聲音嬌俏,言語之中卻不甚客氣,調侃道:“喲,三姐姐和五妹妹真是情深誼長,碧梧院同聽雨軒隔了那麼老遠,都商量著一塊來家宴,怎麼不叫上妹妹,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姊妹之間生分了。”
眼前的女子是沈府四姑娘沈湉湉,乃是盧夫人陪嫁丫鬟宋姨娘所出。
她長相甜美,外表看起來人畜無害嘴巴甜,這兩年傍上了邱老太太,仗著邱老太太疼愛隱隱生了跟沈湳喬暗自較量的念頭,連帶著宋姨娘也輕狂了許多。
得知沈湳喬婚事定下了王公貴族,便攛掇著邱老太太同沈淵說給她也找個不相上下的人家。
盧夫人看在眼裡,但她操勞沈府上下,又將重心放在沈湳喬的婚姻大事上,有人陪著邱老太太便不會時常喊她去立規矩,隻要不鬨出什麼大事,左右越不過她這個當家主母,便也隨她去了。得了空再時不時出手整頓宋姨娘一番,又能安分好一陣子。
沈湳喬背挺直端著姿態,從容不迫道:“四妹妹多想了,漓兒特意來給我送藥,這才搭著一塊來。”
“今個盛雨,難為五妹妹有心了。”沈湉湉聞言,仰起下巴斜睨著沈思漓,嘴角掛著譏笑道,“說起來五妹妹也真是的,三姐姐病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同我知會一聲,倒顯得我不懂事也不知道惦念關心三姐姐。”
沈思漓被她夾槍帶棒一頓暗諷,早就習慣了,也沒什麼反應,坦然笑之:“是妹妹疏忽了,下回定然叫上四姐姐一塊。”
沈湉湉心下腹誹,白日裡陛下賜婚之事全府傳的沸沸揚揚,沈湳喬能嫁入王府也就罷了。
憑什麼眼前這個呆傻蠢笨的丫頭也能高嫁侯府,自己容貌性情哪點比不上沈思漓,要說出身沈思漓還比自己底上一等。
她阿娘是正經抬了妾室再生下的她,而不是像結姨娘一般是個低賤婢女爬床,仗著肚子揣了個女兒才被抬了當姨娘的。
通家三個女兒,兩個都是高嫁,就隻有她得低嫁給什麼狗屁李郎中的次子,她不服!
“啊,是我失言了,瞧我這記性,”沈湉湉驀地收斂了傲色,低眉順眼地朝二人又端正行了個禮,言下之意卻難掩酸澀,“ 竟忘了您倆往後可是雲昭世子妃和定安侯夫人,沈家全府都得仰仗二位,怎好讓未來的定安侯夫人遷就呢。”
“慎言!婚姻大事豈是咱們閨閣女子能去置喙的,一切自有父親大人定奪。若是四妹妹想著嫁入公爵王府,不妨自個同父親去說,不然還是守好你的一畝三分地,好生孝敬祖母才是。”沈湳喬皺著眉頭不許她再說些逾舉之言,聲色俱厲地說道。
沈湉湉一噎,掩去眸中不甘咽下一口氣:“姐姐教訓的是,妹妹定當謹言慎行。祖母還在等著我去侍奉,妹妹就先行一步了。”
說罷,暗暗瞪她們一眼轉身就走。
望著沈湉湉憤然離場的背影,沈思漓神情逐漸凝重起來,訥訥道:“四姐姐不會告到祖母那吧?”
“不管她,快走吧。”沈湳喬沒好氣道。
再一次邁入正廳與白日間差異甚大,正廳前的空地上設長桌,上麵擺滿了祭祀所用的豬頭雞鴨,左右兩邊各設兩直徑約三尺半的紅鼓。
簷角四周掛滿了燈籠,廳內燈火輝煌,待客紫檀木椅被撤換成百靈台擺在中央位置,一家子身後跟著的丫鬟小廝靜候角落等待主人吩咐。
母親在堂,加之沈家大老爺同二老爺兄弟情深,並未分了府邸。
沈家大房一脈人丁單薄,沈大老爺與詹夫人離了胤都,若是男女分席略顯稀零,邱老太太便主張一家人並桌而食。
正廳裡一家人三三兩兩地分散著,盧夫人立於簷下指揮丫鬟拿過炭火盆擺在廳內尾部中央,大哥哥沈逸晉和二哥哥沈逸行拿著書籍辯證討論。
父親沈淵考校六弟沈逸齊學業,他正仰著腦袋眼珠子亂撞,嘴上斷斷續續的背誦文章。邱老太太正坐在太師椅上喝茶,沈湉湉彎腰附在邱老太太耳邊說了什麼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邱老太太已過五旬,吳興地界秀才之女,與沈老太爺生了二子二女,身著琥珀色錦繡夾襖,頭上簡單簪了一支木簪法,發銀絲白,麵貌圓潤,一雙眼睛湛然有神,打扮得極為樸素。
性子上極其拎不清,酷愛折騰兒媳婦立規矩,略有不滿便鬨到沈淵跟前去說要休妻。
怕是忘了沈淵在官場上還需要依仗盧氏叔伯,若是休妻哪裡還有助力。導致盧夫人在為女兒相看人家的時候最先考察的是未來婆母是否好相與,次之才是門第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