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沈淵臉膛赤黑,沈逸行擋在她身前。
“父親稍安勿躁,這聖旨來的蹊蹺,不妨等母親回廳再做商議。”他躬身作揖,保持著姿勢,為她辯解道:“母親時常調侃五妹妹是個木頭疙瘩,那些官僚家眷問她話,五妹妹都要小心斟酌著回,生怕多說多錯給沈家丟臉。如此看來並不一定是五妹妹那出了差池。”
二房長子沈逸行,沈淵最為看重的兒子。他身著玄青色交領長衫,眉目清秀,長身玉立。作為兄長,對三個妹妹一視同仁,不僅時常遣人送些零嘴果脯,偶時還幫著解惑生澀難懂的詩文。
“那怎地好端端的,聖上要把她賜婚給高靖遠那個克妻煞星?”沈淵怒目而視,連連重拍案幾,高聲斥吼道:“定安侯前些日子才過完三十三歲生辰,同我一般的年紀,竟然要娶我才十五歲的女兒,真是可笑至極!”
沈逸行蹙眉猜測:“沈、高兩家素有舊怨,大伯父就是因得罪定安侯府才被貶去幽州,難道陛下是想緩和兩家關係?不想文官與武官鬨得太難看?”
沈淵眉頭緊鎖若有所思,陛下若是真心想給定安侯找個填房,縱然他克妻之事名聲在外,憑著陛下寵信和侯門權勢想要在門當戶對的人家找個適齡女子並不難。
或是像先前兩位侯夫人那般從世家大族中挑選,從門第上來說才堪適配高家,何至於選與高家有怨的沈家。
除非……陛下是想讓沈家女充當侯府眼線來牽製監視高家,這樣便可說得通了。
能為陛下辦事沈家自是毫無怨言,舊仇恩怨,女兒幸福都可以放放。
思及此處,沈淵沉靜下來不由得往旁的考慮,過了半晌,他肅然道:“文官武將自古水火不容,那定遠侯再高貴也不過是武將出身。這門親事看似沈家高攀,實則是定安侯位高權重,陛下不容許他再娶一個高門貴女壯大勢力罷了。”
“沈家勢弱且有舊怨,即可□□朝堂又可防止定安侯勢大。隻是這般說來,這親事非但與沈家子嗣仕途無益,我與兄長也再難得到陛下重用了。”沈淵扶著太師椅,長聲喟歎道:“親事一旦成了,多的是說沈家攀附權貴的,屆時沈家名聲儘毀遭人恥笑,在文官清流中再難以立足。”
“百害而無一利啊!”
過了半晌,盧夫人回到正廳,先讓丫鬟把六少爺沈逸齊帶回院子讀書,接著大手一揮讓所有下人都退下,不許人靠近正廳。
盧夫人抬眸看了一眼沈淵,又瞄了眼跪在地上的沈思漓,重重歎了口氣。
沈逸行迎上去,急切問道:“母親,可打探到什麼?”
沈家大房長子沈逸晉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示意沈逸行不要再問,似是不忍,頂著沈淵的怒意上前將沈思漓扶起。
盧夫人接過手爐,斂眸沉聲道:“我纏著德清公公多說了會兒話,起初他還不肯說,我多使了些銀子這才開口。”
多年夫妻默契,沈淵意會到她的意思,抬眸對沈思漓道:“漓兒,你先回去。”
沈思漓驚疑身搖,抬頭看了一眼沈逸晉,後者朝她微一頷首,她咬住下唇,懦聲回道:“是,父親。”
沈思漓將聖旨放入案幾匣子中,回首看了一眼沈淵,轉身離開正廳。
吳嬤嬤親送她離開直到身影消失,四周環視一圈,確保沒有閒雜人等逗留便去盧夫人跟前回話。
沈思漓隱匿身影縮在栗樹背麵,確認吳嬤嬤離去,小心謹慎不發出任何動靜繞到正廳背麵。
空心檀木長桌居於背牆中間,壁上掛著有虛子所作的《日照清微山》,不知哪個小廝將長桌擺錯了方向是以許多人不知道這檀木桌是空心的。沈思漓幼時同姐妹嬉戲時常躲在桌下,從未被姐妹丫鬟們找到過。
她熟練地鑽縮進桌下一足之寬的窄縫,附耳窺聽正廳動靜,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過後是檀木椅發出的悶悶聲響,聽起來裡邊的人都坐下了。
“老爺料想的沒錯,此事沒那麼簡單。”盧夫人端起茶碗呡了一口,嚴肅道,“那德智公公是在陛下禦前伺候的,陛下商議此事時倒是聽了一嘴,之所以注意到咱們沈家,還是東陽長公主提的……”
沈淵愁眉不展,心下納悶,外甥女怎會乾預沈家婚嫁之事,遲疑道:“兩家有怨滿朝皆知,兄長被貶還是東陽去求得情,怎會提出讓思漓嫁去高家?”
盧夫人不甚明白長公主意圖,想著定安侯府的權勢,擱下茶盞,嘗試著往好處想,勉強笑道:“想是陛下看在東陽的麵上有意抬舉沈家,倘若思漓嫁到高家,若是能生下個兒子,隻要得了陛下的支持,那高家的爵位便可多加謀劃落在沈家外孫身上。”
“即便沒能生下個一兒半女,定安侯世子就比思漓小兩歲,正是不服管教的年紀,也可擾地安定侯府家宅不寧。”
沈逸行猝然想起五妹妹那雙極有靈氣的眸子,幼時還喜歡跟在追在他屁股後麵稚聲喊哥哥。
隻可惜,這般少女心性的閨閣女子哪個不想嫁得如意少年郎?聖旨已下,她怕是不得不嫁給粗魯蠻橫的武夫了。
沈逸行目光流露出憐憫地神色,道:“母親莫不是忘了,高侯爺殺人如麻煞氣過重已經克死兩位妻子了,這才讓京中貴女對他避之不及,倘若定安侯果真克妻,亦或是定遠侯眼裡揉不得沙子……那思漓實在是凶多吉少……”
沈淵擺手,說出自己局勢推斷,盧夫人聞言大驚失色,驚呼道:“定安侯可是王皇後的姑丈呀……”
“正是如此,陛下才有了忌憚之心。”沈逸晉看向盧夫人,溫聲解釋道,“定安侯護送舒王不力,致其身負重傷命懸一線,好在是救回一條命,可人算是廢了。”
“舒王和陛下那是幼時相互扶持的情誼,陛下榮登大寶少不了舒王出謀獻策,想必陛下對定安侯早已不滿。”
沈逸晉又道:“陛下登基不過三年根基尚且未穩,如今太子立了王皇後所出的嫡長子,王皇後背後又有太宜王家和定安侯,更是不得不防。”
沈府長子長孫沈逸晉,麵如冠玉,目如朗星,著茶白翠竹緙絲織錦長衫,頭冠卷紋鏤花岫玉冠,性格肖父清冷正直,剛正不阿。
其父沈府大老爺沈濯,被貶官之前任五品上禦史中丞,現任幽州司馬。
正妻詹氏家世不顯,不過普通門第,與沈濯自小青梅竹馬,婚後一年誕下長子沈逸晉,生產時傷了身子,大夫斷言難以再有子嗣。
沈大老爺為免愛妻傷心,便立字據上達族老,立誓自己往後納妾收房狎妓便讓出通身家產,逐出族譜。
當時還在世的沈老爺子抄起拐棍怒追沈大老爺三裡地,邱老太太甚是不滿想要為難詹氏,幾次三番皆被沈濯擋了回去。
隻好把氣撒在另一個兒媳婦盧氏身上,借著孝敬婆母的名號沒少折騰盧氏。
這樣深情不納妾還會維護妻子的男人,世間少有之。
沈思漓心神往之,也曾奢望以後的丈夫能如大伯父沈濯一般,沒承想造化弄人……
“咱們家嫁個女兒幫著陛下牽製定安侯府,這不應該有賞才是,又為何說陛下不會再重用夫君和大老爺?”盧夫人攢緊了手帕。
沈逸行正色道:“因為沈家勢弱,高家看不上。倘若沈家將來地位了然,兩家不計前嫌,陛下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盧夫人琢磨著這門婚事於沈家而言一點好處都沒有,忙不迭問道:“這……此事可還有轉圜的餘地?”
“如今聖旨已下,若求到皇家跟前難免會引起陛下對沈家的不滿。”沈逸行十分為難。
沈淵想起幼女,重重歎了口氣:“原打算待明年春闈,給思漓挑個家底殷實的進士,也不算虧待了她。”
沈逸晉向沈淵拱手,鄭重道:“二叔,旁的什麼官聲、前途、舊怨都還好說,隻要沈家子弟能有出息,尚能有一條出路。”
“怕就怕在,東陽長公主看出陛下所思所慮,想借沈家女兒給陛下獻投名狀這事,於沈家而言怕是要騎虎難下了。”
“何出此言?”沈淵傾身問道。
“姑母早逝,隻留下了東陽長公主這一個血脈,沈家便是她的母家。”沈逸晉指節分明的骨指敲響桌幾,聲音漸冷,“若她隻是當個皇家公主,天子身邊有人幫著說話,於沈家而言大有助益。”
“倘若東陽長公主醉心權術乾涉朝政呢?據侄兒所知,東陽長公主屢次進言提拔寒門,那些寒門子弟對長公主感恩戴德,倘若一朝勢大,那孤舟難行的沈家可脫不了乾係,少不得要被各方勢力針對。”
女子乾政,向來為士大夫所不齒。
哪怕是天子之妹,皇家公主也不例外。
沈淵目光森然,他絕對不能容忍東陽長公主利用沈氏身家性命凝化為玩弄權術的手中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