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品月反應過來,簾子驟然掀開,一位年紀稍大身穿鴉青色棉袍神色匆匆的婦人跑了進來。
沈思漓認出婦人是盧氏陪嫁帶來的吳嬤嬤,為人忠心耿耿,辦事利索,眼裡容不得沙子。不論大小隻要是犯了事,吳嬤嬤決計不會包庇,事事都要上報盧夫人。
“吳嬤嬤,您不是在祠堂陪著夫人嗎?”沈思漓扯過白布絹子不緊不慢地擦拭著雙手的水漬。
吳嬤嬤給沈思漓規矩地行了個禮,麵上卻是焦急的神色,急急道:“五姑娘,宮中來人了,竟是連個招呼也沒打,領了陛下的旨意就到府上來宣旨了。老爺正回屋換官服,夫人將內官迎進外院正廳上座,奉上茶點好生哄著那宣旨官。那內官揚言需得沈家五姑娘一同接旨,這不,夫人趕緊差奴婢來喚您過去。”
沈思漓呆怔原地,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手間發顫,一時沒拿穩竟讓白布絹子落在地上。
品月連忙拾起娟子,滿臉憂心試探問道:“嬤嬤可知是何事?”
“奴婢著實不知,咱們家哪有相熟的內官,隻辨著衣物怕是位禦前侍奉的,真不好叫內官久等,您現下又何必再問,等內官宣完旨一切便都分明了。”吳嬤嬤搖了搖頭,不住地絞著帕子,急急道,“哎呀,五姑娘彆再耽擱了,快隨老奴同去吧。”
沈思漓心中不安,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胤都毫無存在感,不特意解釋旁人都不知沈家有三個女兒,陛下何以知曉她的……
反正她是不信什麼好事會落在自己頭上,退一萬步說,若真是‘天大的福分’,前頭還有三姐、四姐,沈家怎會允許好事輪到她頭上呢……
“品月你同姨娘知會一聲,我暫不過去了。”沈思漓皺著眉側過身對品月吩咐道,旋即邁開步伐跟著吳嬤嬤的腳步出了西廂房,頭也不回地朝正廳奔去。
“五姑娘,再快些——”吳嬤嬤在前頭催促著。
沈思漓提起裙擺加快腳步穿過抄手遊廊,到後來竟是一路飛奔而去,府院內四處熏艾的丫鬟紛紛停下動作齊齊看向沈思漓,待人穿過廊下不由得聚在一起小聲討論著什麼。
約莫一盞茶功夫,沈思漓到了正廳右側偏門,她小口喘著粗氣,脖頸和額頭上浮上一層細細密密地薄汗,穿堂風擦身而過讓她感到一絲寒意,緩了緩氣息,從袖口抽出手帕匆匆擦著。
吳嬤嬤急的在偏門邊上亂轉了兩圈,終於還是跺了跺腳轉頭幫沈思漓整斂了發髻和衣物。
沈思漓斂息屏聲,隨著吳嬤嬤進了外院待客的正廳。
進去時,堂上已備好香案,宣旨內官一襲灰袍,頭戴雙拱形襆頭,腰間懸掛旵型紅穗腰牌正坐上位喝茶,仰起下巴似笑非笑地同她父親沈淵說話。
沈淵一襲緋色官服正坐內官對麵,臉上笑得一臉逢迎,正拱手與內官說著什麼。
盧夫人端坐在下首賠笑著,其他三個兄弟,大哥哥沈逸晉、二哥哥沈逸行、六弟沈逸齊一同站於沈淵身後垂手而立。
沈府二房主君沈淵,絡腮胡下的樣貌豐神俊朗,身材清瘦,雙目炯炯有神,三年前晉升任正四品下工部侍郎。平日裡總是不苟言笑,嚴格督管家中子弟的學業,為官清廉,極其注重官聲名譽。
與兄長沈濯一同高中進士,乃吳興沈氏一門雙傑,已為官十餘載,如今正是而立之年。
這兩年憑著長女沈湳喬的才女名聲在胤都文官清流之中混得風生水起,漸漸地沈家書香門第的形象深入人心,一度被譽為京中教育子女的典範。
正妻盧氏與沈淵同歲,生細眉杏目,麵色紅潤,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華。她看起來和氣又溫柔,著灰藍色刺繡牡丹紋對襟春衫,梳了個大盤髻,頭簪翠羽玉石花冠,兩側各插上一排珍珠排插。
盧氏家中世代書香門第,於範陽乃至大晟都是出了名的世家大族。哪怕經過商洛之亂的洗禮,朝中仍有不少盧姓清流砥柱。
婚後盧氏育有長子沈逸行,二女沈湳喬,三子沈逸齊,順帶著宋姨娘所出次女沈湉湉,結姨娘所生沈思漓一同在放在盧氏跟前教導。受沈府掌家之權,平日裡統管全家,除了邱老太太沈府上下都不敢在她麵前造次。
吳嬤嬤朝眾人躬身行禮,恭敬道:“五姑娘來了。”
沈思漓邁著碎步對著父母行了個萬福禮:“女兒見過父親、母親。”
沈淵和盧夫人回首看了沈思漓一眼,蹙眉輕斥道:“怎地來的這般遲。”
沈思漓張了張嘴,正欲開口,一個略有些陰柔的嗓音笑著揚聲道:“哎,沈侍郎何必如此苛責,說到底也是咱家突然造訪,沈五姑娘步子小來得慢些也不妨事。”
“多謝大人見諒,是沈某教女無方,著實慚愧。”沈淵擦了擦額間的汗珠,朝那內官恭敬道。
沈思漓垂首低眉,恭順地立於廳尾等候吩咐,餘光掃到了廳內右側的官靴,心下一陣忐忑。
宣旨內官略有深意地端詳了沈思漓一會兒,她身著月白色長衫和褙子,淺藍色蘭花緞麵長裙,一張娃娃臉尚未長開,濃眉鳳目,眼尾微微上挑,掀起眼皮纖長濃密的眼睫之下蘊藏著一雙淺褐色的眼眸,高挑的鼻梁下是唇如激丹。
雙螺髻上簪著荷花蓮藕釵,耳邊的荷花耳墜更是清新獨特,剛到及笄之年,身量要比同齡女子高挑。
雖是比不上沈三姑娘玉貌花容卻也是個眉眼精致的女娃娃,就是看起來木訥遲鈍,周身氣質也差了許多,言行舉止畏畏縮縮的模樣充斥著一股小家子氣息。
內官心下一陣失望,原以為沈家能教養出沈三姑娘是家風清正,詩禮之家,想必其他兩個女兒也差不到哪裡去,這麼看來是沈三姑娘自己爭氣啊。
內管坐直了身子微一抬手,身後的小太監十分有眼力見,扶著宣旨內官站起身來。
宣旨內官朝著沈淵拱手,笑盈盈道:“咱家還得回禦前伺候著,既然沈五姑娘已經來了,沈侍郎就預備接旨吧。”
話音剛落,小太監躬身捧著一盒匣子奉於宣旨內官身前,宣旨內官抖嗦著肩膀微微鬆骨,並起指尖整了整袖口,不疾不徐地打開匣子動作輕緩地展開黑牛角軸開始宣讀。
沈淵攜沈府眾人下跪接旨,一通宣讀下來,旨意很簡單,聖上指婚,將沈家五姑娘沈思漓許配給定安侯高靖遠為正妻。
沈思漓俯首跪拜,聞言睜大了雙眸,萬分不敢置信,腦中隻剩下一片空白。
沈淵臉色越發凝重緊繃,沈家其他人麵露驚色,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怎麼偏偏是這位!
定安侯高靖遠,統領南衙禁軍,性情暴虐,睚眥必報,且手握重兵,位高權重。
路邊黃口小兒都知道,沈家雪花般的奏折將高靖遠罵的體無完膚,唾沫都飛人家臉上去了。把高靖遠惹急了,聯手王家設計沈家大爺貶官幽州。
這兩家在朝堂上都快打起來了,現在竟然要結成親家?
這不是讓滿朝文武看了笑話!
再者說,定遠侯可並非良配啊……
聖旨宣畢,沈淵甚是氣惱且不滿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強撐著笑顏叩謝皇恩浩蕩,沈家感激不儘,卻在內官看不見的角落神情複雜地看著沈思漓。
那宣旨內官完成了差事作勢要走,盧夫人不動聲色的從袖口掏出一袋緋色錦囊不著痕跡地塞給了宣旨內官,她笑容和煦道:“勞煩大人辛苦走一趟,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
那宣旨內官掂量了一把緋色錦囊,隨手納入袖中,臉上笑意更盛:“夫人多禮了,咱家隻是儘心儘力辦好陛下的差事罷了。時辰也不早了,去往定安侯府宣旨那隊人馬想是已經回宮了,咱家也得抓緊趕著回宮複旨。”
沈淵拱手還想再做挽留,被那內官三言兩語婉拒了,盧夫人想趁機打探內情一路送著宣旨內官出府,她態度謙和讓那內官很是受用,不由得在府外多閒談了一會。
正廳氛圍沉默良久,沈府眾人神色各異,臉上沒有一絲喜色。
沈思漓忘了自己是如何領旨,也忘了宣旨內官何時離開,待回過神來之時仍保持著跪姿將黑牛角軸捧在手心,
她跌坐在地,腦中思緒不清,混亂不已。神色慌亂地朝沈淵投去求救般的眼神,嗓音輕顫道:“父親,陛、陛下將我許配給……安定侯……”
沈淵扶著案幾坐下,握拳捶桌,沉下聲音咬牙厲喝道:“漓兒,你出府時可有招惹什麼人沒有?亦或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沈思漓嚇得臉色蒼白,趕緊磕頭,言辭誠懇道:“父親,女兒深知沈家女在外需得謹言慎行,並無與他人生過口舌是非,也從未招惹旁人。前次赴宴還是在半年前,女兒伴在母親身邊,不曾有片刻分離,父親,母親她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