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說書人一張精瘦的臉,原是個書生樣,卻因為一雙倒掉的三白眼多了幾分油滑之相,身上嶄新金貴的一身天青素羅藤紋長衫,時新的一把畫雲提字折扇,隻有拍在堂桌上的止語木舊,舊得烏黑發亮。
他嘴一張,便是從毛延壽畫像講起:
“那毛延壽,本是漢宮一畫師,領著大漢皇帝聖旨,遍行天下,刷選室女,已選夠九十九名。各家儘肯饋送,所得金銀卻也不少。昨日來到成都秭歸縣,選得一人,乃是王長者之女,名喚王嬙,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豔麗,真乃天下絕色。爭奈他本是莊農人家,無大錢財。毛某人問他要百兩黃金,選為第一。他一則說家道貧窮,二則倚著他容貌出眾,全然不肯……①”
眾人皆屏息凝神聽著,間或有二三人交頭接耳一二,便被領座的瞪眼唬了回去,白持盈聽這故事早不下白遍,儘管細微處有所不同,卻大體不差,隻聽得她昏昏欲睡。
講了約莫兩刻時間,那說書人嘿嘿一笑,嘴角直要扯到眼角去,話頭一轉,慢悠悠飲了一盞茶水,登時換了一番怪話詞,叫白持盈聽著眉頭一皺。
“隻見那昭君不著粉朱顏色,隻著一件兒半遮的扣身衫子,脫了光,與那單於太子笑道:‘奴已好了,客何時來?’那太子也隻一搓掌著上前,家夥什怎是那老單於的銀樣鑞|槍|頭,直看得昭君一臉緋色,身盈體軟……”
前座一老鼠樣猥瑣態的男子聽了這淫詞,見白持盈容貌可人,一眼兩眼數次回頭望,不時與鄰座同行人奸笑兩聲。
白持盈心中冷笑一聲,一口茶水未咽下,待得那人再轉過頭來,看準去處,直直一口茶水噴到了他臉上。
“你你你……你這潑皮女子!”那男子糊了一臉茶水,登時□□似的跳起,指著白持盈便要罵,卻被身旁其他聽客吼叫怒斥坐下,隻得憤憤拿著一方帕子揩過臉上茶水,咬牙朝著白持盈放狠話:“你且等著!看大爺我一會子怎麼整治你這小妮子!”
哪想得白持盈嘲諷一笑,特意壓低了聲線的音兒,拿方才切醬牛肉的那小刀,“噌”一聲插到了桌幾上,有些陰惻惻地挑眉:“你曉得我們是誰嗎?”說罷她又指了指辜筠玉:“曉得他是誰嗎?勸你掂量掂量再和本小姐說話,像你這樣的眼珠子,吊在本小姐家後院兒喂鳥恰恰好。”
果不其然,那淫|徒聽了“你你你”半晌,瞧白持盈衣衫簇新靚麗,行止端麗,確是富貴之相,隻得忿忿不平一番後屈下身子蔫兒了,鼻孔滾出兩口粗氣,“哐當”一聲拉開椅子坐了回去,不再吭聲。
小盲女嘴裡花生米還沒嚼完,驚呆在一旁不知作何反應,而看了好長時間戲的辜筠玉更是將扇子一開,露出一雙含笑的狐狸眼,猛地咳嗽幾聲。
白持盈未理會他,又當回了那個神態自若的淡淡模樣,麵無表情地吃著花生米,抬腿從幾子下踢了辜筠玉一腳。
辜筠玉終於不再扇他那無風的扇子,收起笑容拖著側臉,繼續聽著那說書人講書。
“哪想得那單於太子剛走,單於王叔便掀簾進了帳子,見昭君聲的是眉彎細柳、鬢添桃花,好不一番熏熏然,見昭君故露著半邊香肩,朝他一媚笑,便腦中糊塗塗,嘴裡油潤潤,也收用了昭君去。”
即此說論,台下頓時蕩起一片淫|笑來,原是那前排有個客人早已不耐,顧不得來上茶丫頭的掙紮,隻抱人飄飄然去了那大堂深處。
白持盈聽得臉色愈加難看,與辜筠玉對視了一眼,見他也神色懨懨中透著幾分尷尬,便與他耳語道:“咱們要不緊要吃了也走罷,我瞧著這洛陽第一的酒樓不過如此。”
辜筠玉終於如釋重負般一點頭,將剩的那半盤子牛肉添到白持盈碗中,又將另半盤子裡脊添到盲女碗中,催促二人快吃,自個兒則坐下來靜靜望著窗外發呆。
白持盈瞧著他蒼白的臉色,忽得想起臨走時,婆婆拉她到一旁與他講的話。
“這孩子年紀輕輕怎的一身內傷,你若有時間不妨多勸勸他,好好將養著,不然又是個短歲的命,我們行醫的最見不得這些個不愛惜自己身體的,老婆子瞧著頭疼呦。”
於是白持盈變扭一番後,良心打贏了怪氣,試探著開口問道:“你是不是不大舒服?”
辜筠玉顯然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推著腮轉過頭來:“怎的突然問這個?”
伸出兩根手指將他轉過來的臉戳了回去,白持盈自思,我總不能說與你一路同行了這麼多天,還咂摸不出來你一神遊就總有事發生此個道理?
但她什麼也沒說,將自己碗裡牛肉給他挑回去另一半兒,吃了好幾口才回道:“沒什麼,我猜的,權當我話沒落地。”
辜筠玉也沒與她再推讓,隻看了半晌她嚼東西鼓鼓囊囊的腮幫子,才放下扇子道:“好妹妹,我確實是不甚舒服,咱們快快吃完離開這地兒,再聽我就得兩眼一閉暈在此處了。不過咱們得先尋個住處去,每日這麼遊蕩著也不是個正經。”
白持盈小口嚼著白飯,聽此他好姐姐好妹妹的隻想杵他一拳,又覺得大庭廣眾失淑女風範,隻得快快低頭接著食用,不再理會辜筠玉,給這廝染坊開。
隻是他二人不作聲,有人先忍不了了。
“你、你們聽、聽月小築平日裡便、便講說的這些不、不入流東西麼?好、好好的一折子《昭、昭君出塞》硬是讓你、你們給作弄成、成了淫、淫詞豔曲!”開口的是個個頭不高的“公子”,身著一酒紅一張粉桃似的小圓臉,嫩得能掐出汁|水來,隻可惜他說話有些結巴,一開口,滿堂的人皆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
這“公子”臉更紅了,卻還堅持著質問道:“如若洛、洛陽的說、說書行當皆、皆是這個樣子,那我瞧著……唔唔!”
身後有貼身小廝模樣的人上前,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白持盈心下覺得幾分敬佩,卻同時也覺著這人的喬裝實在是太拙劣了!
這一瞧就是個姑娘,哪兒像個郎君了。
那小姑娘還不罷休,小小的一個人竟氣力奇大地掙開了那扮作小廝模樣的丫頭,繼續結結巴巴道:“我瞧著這天下也不過如此了!”
她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卻如同巨石入水,驚得滿堂人鴉雀無聲。
酒樓管事一時急了,轉身便要去告狀,卻被笑眯眯的辜筠玉一伸手攔了下來:“哎呀呀,兄台要去何處?不如先與在下吃盞茶,再做旁的事情?”
見辜筠玉接住了自己使的顏色,白持盈鬆下一口氣。但一轉頭她又見前頭幾位男子神色不屑地上手推倒了那嬌小的姑娘,急得隨行“小廝”粉淚盈盈,
“你們作甚!大庭廣眾地欺負人做什麼!你曉得……”那作小廝打扮的丫鬟急急要說什麼,被倒地的姑娘連忙喝止,一時息聲了。
白持盈見那姑娘剛一撐起身子要起來,便又被人推了下去,實在可憐,便叫辜筠玉先放了那小二,救人要緊。
“你可真是……真是個活脫脫的菩薩。”辜筠玉歎了一口氣。
白持盈輕輕咬著自己的指尖,垂眸糾結過一瞬,還是抬眼,軟著聲音對辜筠玉道:“好哥哥,你不運內功製得住那幾個人嗎?”
將扇子“唰”地一開,辜筠玉不語,半晌後神色不明地向他比了個數。
“這遭算欠我十個人情。”
白持盈哪有不讓的,連連點頭,吩咐了盲女兩句後,就拉著辜筠玉的衣袖一同上前,走近那幾名還在淫|笑的男子。
那幾人果停下手中動作,瞧向二人。
辜筠玉自一隙行道出手,也未多動作,隻將那扇子一拋,先恰恰點中了那挨在最中間的男子,“哎呦呦”一聲,男子轟然倒地,後接著幾個快得瞧不見的轉身旋過,這人似乎是點了那幾人的穴位,快如鷹羽翕展,一陣功夫,地上便躺了一片熊。
一時看客都看呆了,竟也沒人再出聲。
白持盈見他一派輕鬆就製服了那幾個男子,心中先是鬆了一口氣,又趕忙上前安慰那嚇著的小丫鬟,與她耳語幾句。隻見那小丫鬟聽了白持盈一番話,順著二人方才來時空開的行道快快跑了出去,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見人離開,白持盈才扶起那睜著溜圓一雙眼睛的小姑娘,替她拍拍身上沾上的灰塵,拉她起身,托著她的手向四周看了一圈兒,才朗朗開口:“我見諸位方才有不少人都麵露不忍之色,想必也與小女一般,其實打心底裡一覺著這小姑娘可憐,二覺著這小姑娘說得不錯。”
“小女知曉如今行當上的風氣便是愛聽枕頭旁的和拳頭上的,咱們小老百姓麼,也多聽個紅火熱鬨,並未有什麼不妥。此乃是人之常情,小女的爹是朝廷的進士,也常給小女講酒樓裡俗而不媚的話本子故事,什麼《燈籠記》啊,《黃鶯傳》啊,我記著都好聽地緊。”
聽了她一席話,堂下有人竊竊私語起來,白持盈見他們就此三三兩兩討論起來,便知曉這一席話是起了效用,接著道:“可今兒這折子《昭君出塞》,小女不甚喜歡。”
她這話一出,堂下便霎時靜了下來,眾人目光皆向著她,似在等她下一句話講什麼,尤是最前頭一位貴婦人模樣的女子,瞧著最為目光懇切。
“慶雲十九年,先帝之姊新都公主,遠適烏猶以結和親,公主是年方及笄,猶花之蕊嫩也。觀此嬸母,與我母年齒相若,敢問尊府可有芳齡相仿之女或妹耶?”
那位坐在最前頭的貴婦人點點頭,身旁二三同行者也因此低聲談論起來。
白持盈得到回應後點到為止,繼續言道:“話說那新都公主,正值豆蔻年華,奉旨遠嫁烏猶,以結兩國之好。她身邊帶著大梁之瑰寶,諸如絲綢之華、茶葉之香、瓷器之雅、曆法之精、樂譜之妙,一路顛簸,曆六十八日之程,方穿越那滾滾大漠,其漠廣袤無垠,猶如百條黃河並肩而流。公主初至烏猶,舉目無親,那烏猶文字,猶如天書,難以辨識。及至踏入王帳,方見那單於已是老邁之年,昏耄不堪,時或誤將公主認作其妹或女,令人心生淒楚。”
“歲月如梭,轉瞬之間,二年已過。那老單於竟撒手人寰,留下公主孤身一人。烏猶之俗,公主須續嫁單於之孫,即新任之王。公主聞此,心如刀絞,她自幼受教於大梁,深知君臣大義,天理倫常,豈能容忍此等悖逆之行?公主含淚而歎:‘吾自幼習大梁之禮教,豈能違心而行此悖逆之事?吾雖身處異域,然心猶在大梁,此生恐難再歸故土矣。’言罷,淚如雨下,叫人望之肝腸寸斷。”
“那烏猶人簡直欺人太甚!”
“姑娘,那後來怎麼樣了呢?”
“對啊對啊,烏猶不是與咱們大梁合盟許多年了嗎?還一起狠狠教訓了北蠻子呢!”
見堂下一陣喧鬨,白持盈剛要接著說,便見那老板從後堂匆匆走來,氣勢洶洶道:“是何人在此鬨事!”
他瞧見白持盈一個柔弱的姑娘並上辜筠玉一個小白臉,竟攪得自己堂堂聽月小築不能作營生,輕蔑嗬斥:“來人,給我把這歹人拉下去!”
卻不想他話音未落,身後一雄武非常、錦衣華服的壯漢伸手捏住了他的肩膀,直捏得他齜牙咧嘴。
“你先一邊兒去,這位姑娘還沒給我們大夥兒講完呢。”
小築老板被扔到一旁,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聽得白持盈敲起一聲止語木響,美目巧兮,眼神流轉,換得滿堂皆靜。
不遠處生生馬蹄入耳,知是方才那小丫頭喊來了救兵,見目的已達,白持盈未多言,隻勾唇微微勾唇,拱手一笑。
“諸位看官,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