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錢處用金不用墨,治患者醫人不醫心(1 / 1)

“你若疼得厲害了,便攥著這帕子吧,咱還是頭一遭見你這麼能忍的人兒,聲都不帶出的。”阿婆將刀具在燭火上翻烤一番,邊給辜筠玉剔著爛瘡,邊驚歎道。

將紗布取來,白持盈恰好聽見這一句,遂抬頭瞧了辜筠玉一眼,隻見這人臉色蒼白地半倚在床邊,豆大的汗珠滾落,表情卻還是一臉漠然,仿佛魂魄離了體似的。

不對,白持盈心道,這人恐怕現在真叫自個兒魂魄離體瞧著軀殼受罪,不然這麼深的傷,怎能連嘴唇都不帶顫一下的?

心中思緒亂飛著,白持盈剛要剪下紗布給阿婆遞過去,卻聽阿婆繼續碎碎叨叨:“你也是福大命大,這傷看著不多重,下手的人卻是真真的毒,致命得很,也幸得你心口較旁人偏了些,又遇上這好心的姑娘,不然早就成了洛陽城外的孤魂野鬼嘍!”

想起這人一路上與自己說笑言談,除去臉色較旁人蒼白些,竟全看不出有此等致命傷在身,白持盈不覺暗暗心驚。

“婆婆,可瞧瞧他這什麼也想不起來的毛病有什麼治的法子?也好報了官府叫人尋到家去,不然家中人等得該多心急。”見婆婆收手將草藥膏子上好,白持盈上前,略過辜筠玉灼灼目光,撇過臉給這人繞上一圈子紗布來。

她聽到辜筠玉小聲地“哼”了一句。

白持盈覺出他一聲“哼”中的不樂意,隻想杵這人一拳頭,叫他彆總陰陽怪氣的,手中力道便不由得收緊,疼得辜筠玉“嘶”了一聲。

“原來公子不是啞巴啊。”白持盈怕真疼著他,又卸了力道,細細給人把紗布裹了一圈又一圈。

阿婆在一旁嗬嗬笑不止。

“等婆子給他瞧瞧。”見人囫圇一個包紮好後,郎中婆婆轉過身洗了手,便要依著白持盈的話去給辜筠玉瞧瞧他失憶的症狀,也好對症下藥些。隻是剛要撫上辜筠玉的眉梢處,便被辜筠玉抬臂攥住了手腕,寸步不能近身。

婆婆立馬“哎呦呦”叫了起來。

白持盈站起連忙將婆婆從辜筠玉手中解救下來,忽而想到那日在破廟裡,自己也是為他擦拭臉上血漬時,被這人掐了脖子。

這是不喜歡彆人碰他的腦袋?

似乎也覺得自己太過應激,辜筠玉愣怔過片刻才反應過來,他麵露愧色,一時竟不知如何解釋:“對不住,婆婆,我……”

他怎麼樣?一想從前,辜筠玉太陽穴處便針紮似的疼,他撫住額角,閉目坐在床榻上,忽然吐了一口黑血出來。

這下白持盈與郎中婆婆哪裡還顧得上手腕不手腕的,隻一人趕忙上前擦拭著辜筠玉吐出來的黑血,一人抬手掐了脈,很是慌亂了一霎。

白持盈嚇得臉色發白,忽然後悔沒動作快些帶這人進城,她有些嗔怒道:“你怎的該當啞巴時不當啞巴嗎,不該作啞巴時卻化作一隻悶葫蘆!你難受怎的不早說,我還以你沒大礙呢!”

辜筠玉還未緩過來,想回她一句叫她彆自惱,卻一張口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白持盈手中帕子還未來得及洗乾淨,見他又吐血,隻能連忙上前攙扶住他,拿出自己繡了花的帕子,替這人擦去嘴角血漬。

“真沒事兒……”辜筠玉想搪塞過去,卻被白持盈瞪了一眼,不知怎的竟有幾分心虛,隻得老實道:“這不是怕你不要我,把我扔路上嘛。”

白持盈被他兩口黑血嚇了一跳,又一時氣急丟了伶牙俐齒,隻邊擦邊瞪了他一眼:“我什麼時候說不要你,要把你扔路上了?”

“就剛剛啊,還說要把我送官府呢。”

“誰說要把你送官府了……”白持盈眉頭一擰就又要駁他,卻忽覺得不對,頓時停下愣了一瞬。

不對啊,怎麼就到了不送官府這一步了?

白持盈睜大眼睛抬頭,卻正對上這人一雙滿含笑意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的眼睛帶了幾分狡黠的狐狸樣。

“你還是閉嘴吧你!”白持盈將洗好的帕子扔回這人懷裡,走到窗邊悶悶地瞧著院子裡小盲女與郎中婆婆的小孫女在一塊兒啃饃饃。

婆婆嗬嗬一笑,拿出針包在燭火上烤過,示意辜筠玉躺下,自己要給他施幾針。

“你這孩子,是不是內傷還沒好就偷偷運功了?”伸手紮下一針,瞧著辜筠玉涔涔冷汗落下,又猛地咳嗽起來,婆婆才冷冷開口,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白持盈猛地回頭,忽然想起破廟中,那莫名其妙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惡霸。

見瞞不下去了,辜筠玉隻得將頭埋在枕頭上裝死,仿佛隻要他不說話,就不會有人想起這件事兒。

可白持盈哪是個讓人的,她兩步上前,像終於抓住了狐狸的尾巴,走到床頭冷聲問道:“那日破廟裡,出手殺了那惡霸的,是不是你?”

手指在根本戳不動的枕頭上戳了戳,辜筠玉繼續裝死著沒吭聲。

白持盈“哼”了一聲。

忽得,像聽到什麼暗號一樣,辜筠玉猛地抬頭,伸手輕輕扯了一把白持盈的袖口。

“你彆哼,怪裡怪氣的。”

白持盈簡直被他氣笑了。

“到底是誰在怪裡怪氣啊!你倒是會倒打一耙。我真是與你說不清,我從現在便不與你講話,講了我就變成你家門口門檻前的青蛙,你還是乖乖當啞巴吧,也萬萬記著彆與我說話。”

終於施好了最後一枚針,婆婆笑得前仰後合,瞧著快撫不住床沿了。

“你們小年輕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罷了,罷了,我瞧這小子身上還有些銀兩,不如叫人給你們做幾身衣裳去?也好過再穿這破麻布出入街市。”

瞧著床|上|人被血染得斑駁成塊兒的衣服,白持盈點了點頭,十分熟稔地從床邊摸出辜筠玉的錢袋子來,捏出塊兒碎銀子給了那蹦跳進來的小童,吩咐過幾句後,小童高興地率著朝天辮出門拿衣裳去了。

白持盈果真一句話都沒有與辜筠玉多說。

隻是她走到哪兒,辜筠玉的目光就跟到哪兒,從婆婆屋子裡放雜物的簍子,跟到婆婆屋子裡收衣裳的箱子,再跟到婆婆放饃饃的籃子。

忍無可忍,白持盈轉回身瞪了他一眼,又扔了方帕子過去。

身後灼灼目光終於靜了下來。

辜筠玉拾起臉上蓋著的手絹兒,看著白持盈的背影,眉眼還是含笑的,神色卻兀得透著一股冷淡。

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但隻要瞧著白持盈,他就覺得十分、十分地有意趣。

有趣到叫他有點兒不想要記起從前那些東西了。

好煩。

他舉起繡花的帕子久久地瞧了一會兒,團成一團,然後抬手仍在了一旁。

*

等三人換好衣裳拜彆郎中婆婆時,已經是天擦黑的時候了,主街鑲雕木彩窗飛闕,千端奇巧物什皆布於廊坊,羅綺滿街,緞綢盈市,雜有叫賣聲如雀啼入耳,聲聲清脆。小兒歪步搶道而過,一追一逐,靈巧可愛,他們手中的紙風車呼啦啦轉著,唱出風的音兒。

白持盈發呆著看過這周遭許多樓閣景致,從那紙風車上回過神,驚覺此處與少時已大不同,心中不免多了幾分物非人也非的蒼涼之感。

“不若先去聽月小築探探消息。”辜筠玉不知從哪兒變出個風車來,晃晃悠悠地塞到了白持盈後領口。

白持盈伸手一摸,將將要問這人怎麼變的戲法子,卻忽得想起今兒說了不與他講話,便鼓著腮幫子吹了那風車一口,又塞回了辜筠玉手中。

辜筠玉挑眉,笑著將風車收回了自己袖口,卻見白持盈已經往聽月小築的方向去了。

若說這世間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是哪兒,世人會皆舉酒樓;若說這洛陽城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是哪兒,洛陽人會皆舉聽月小築。

現下還是請“貴人”們進聽月小築內坐歇的時辰,白持盈其實大摸不著這地方究竟是怎樣能進去,彆像是那醫館子一樣也攔人。她本打算尋個人問問,卻見辜筠玉已上前一步,搖著折扇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那酒樓。

白持盈心下還訝異著,卻見辜筠玉在店小二瞧不見的角度向她們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跟上來。

不再作旁思,白持盈拉起小盲女的手,兩步跟上去,腦海裡思緒一轉,也差不多明白幾人能進來的理兒了。

實在是如今穿得人模人樣的。

再加上辜筠玉那扇子一搖,一派風流公子姿態,哪還有人上來攔著他們?她忽然想起今兒幫郎中婆婆收拾衣物匣子時,也有兩三件子瞧著很打眼的衣裳,怕是同作此用的。

這聽月小築雖名字有個“小”字,內裡可卻一點兒不小,氣派得很,二人先進的說書的大堂,眼前數百張長方束腰香幾配紅木圈椅,椅子上皆帶了湖綠的金線緙絲背靠,每桌旁也有散落一二時新的圈椅,桌上覆了長方雀藍混銀撒花幾襯,一通富貴氣象。

三人剛一坐下,一店小二便小步跑來,他腳步極輕,顯然是經過精密訓練的,一張恰到好處的笑臉叫人看了心頭舒坦極了。

“少爺小姐們!可算來嘍!就等著幾位貴客呢!”他一邊兒將椅子給白持盈拉開,一邊兒攤開一帖子食單來,叫他們點餐。

白持盈低頭一看價格,嚇了一跳。

這不是在搶錢嗎?

辜筠玉瞧著這價格,也罕見地差點兒一口被茶水嗆到,緩了口氣後看了白持盈一眼,無奈一笑。

他翻了翻那食單,然後一推,推到了白持盈跟前。

“你點吧,我付錢。”

白持盈本想著要不算了吧,但看了看一旁咽口水的小盲女,還是紅著臉硬著頭皮點了幾樣菜色。

“那就來一碟子刀切醬牛肉,一碟子荷包裡脊,一碟子芋蒸白菜和一道黃魚羹吧。”

實在是吃人嘴短,穿人手軟,待那店小二走後,白持盈左手手指摩挲著右手手指,目光看著那人袖口的風車道:“錢我以後會還你的。”

辜筠玉卻先是將那風車塞到了白持盈手中,才慢悠悠回:“都說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你不是不同我講話嗎?”

白持盈抬眸瞧了他一眼,將那風車收起,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我是青蛙。”

卻不想辜筠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無奈道:“姑奶奶,我回去就把門檻撤了,絕不會叫你變青蛙的。”

“你家門檻兒有多少,你能撤得完嗎?”白持盈微微眯眼,極快地回問了一句。

“這個有多少呢……”辜筠玉拍拍腦袋,忽然眉頭一皺,撐著臉思索起來。“……哎呀,真真想不起來呢,我連我家在哪兒都不記得了。”

見試探失敗,白持盈也未氣惱,隻淡淡一笑,又吹了一口風車。

止語木一拍,洛陽城就靜了下來。今兒晚上的話本子,講的是一折《昭君出塞》。

而幽州城外,一匹天青駿馬長嘯穿行,踏破長夜奔襲數百裡,直往洛陽去。

“還要多少時日可到洛陽?”

“回將軍,約莫一月。”

“換馬,不走官道了。”

沈是等了太多年,他等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