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女兒結舌哭身世,呆賊人啞言道天機(1 / 1)

燈火通明,簾櫳上的穗子被夜風吹得飄飄曳曳,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重,便似被驚到了一樣一哆嗦,又複躺在夜色中。

那方才離去的小丫鬟早已不複慌張模樣,雖發髻還歪斜著,卻是昂著腦袋翹著鼻頭,身後跟著一隊氣勢雄壯威武的士兵,施施然回到了聽月小築。

“安王到——”

那小丫頭此時是氣也不虛,手也不顫,一腳將台上的說書人踹下去,登上聽月小築那比平地高了半個人的說書台子,手中拿著一玉製的令牌舉起,朝台下眾人高聲宣道。

一時台下呼啦啦跪了一片人,白持盈雖從這主仆二人神色行止中猜出幾分家世不凡,卻不想一下子請來了洛陽城的三座大佛之一,心中暗道事兒起的過大,反倒不美了。

這老安王,說來白持盈也是知曉三分。他是當今皇上的親叔叔,先帝的同胞弟弟,年輕時為聯烏猶大破北蠻立下汗馬功勞,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王,可惜在最後一次大戰中傷了右腿,從此將息在了洛陽靜養,當了個有名的閒王。

他隻有一個獨子,十幾年前下南洋剿匪時意外病逝了,世子妃懷著遺腹子難產而亡,隻留下一個因早產天生結巴的女兒,便是這真寧郡主蕭如意。

傳聞這郡主是千嬌萬寵著長大,四歲時說著花開花謝多傷人心,老王爺便叫人生造了一院子永開不衰的紙花來,四季如春地開著。

自己小時候也是見過她一兩麵的,隻沒想到這郡主後來張成了這麼個……呆子姑娘。

可方才那景況,除去找這被欺壓的小姑娘的家裡人,也未有旁的法子解圍,思來想去也隻得如此,白持盈心中暗歎一口氣,隻望得安王府這小郡主日後長個記性。

一堂人平身後,那丫鬟才趕忙下來扶起白辜二人,從袖中逃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閉唇巧笑:“二位貴人快快收下,這是我家主子的一點兒小小心意,不成謝禮,不知二位貴人姓甚名甚?可到府上一歇腳?我家王爺實在是腿腳不便,不然萬萬是要來親表謝意的,萬望二位貴人莫要怪罪。”

白持盈與辜筠玉對視一眼,皆瞧見了對方眼裡的拒絕,便轉頭搭上那丫鬟的手,推辭道:“不敢當不敢當,待過會兒姑娘回了府上,萬要替我二人問過王爺的好,王爺賢名我們久聞多時,今兒見了郡主氣魄才知不愧是安王府的女兒,在這小小酒樓裡竟然殺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見這小丫頭驕傲地一揚鼻子,笑著回道:“那是!”說罷她一轉頭,望著那臉色慘白的聽月小築老板哼斥:“哪像有些人,便是不知道每天嘴裡嚼些甚的乾噎菜,叫人貽笑大方!”

看她藏不住事兒的樣子,白持盈心歎這主仆二人果然都還是個孩子脾性,忙忙打斷她要繼續的話頭。

“今兒還有事要辦,便不多叨擾王爺了,妹妹萬要回去代我們二人請安的才是。”

那丫鬟見白持盈幾番推讓,也不強請二人了,隻一把強硬將那滿滿當當的荷包塞到她手中,方才一行人有說有笑相跟著出了酒樓。

本要分彆,那真寧郡主卻不樂意了,她許是知道自己講長話要叫人笑話,便也不多舌,隻攔在白持盈一行人要離去的路上,結結巴巴著一個詞一個詞蹦出口來:“我……跟、跟你們走。”

“郡主!”那小丫鬟登時急了,一雙淡眉豎倒,命令兩衛士左右開弓就要將郡主架走,引得郡主掙紮不已,頭上戴的小帽掉在地上,好不滑稽。

可她一邊兒掙紮著,一邊兒卻哭了。

“都、都怪你們,若、若不是你們不、不叫我、我與旁人玩、玩兒,我怎、怎會連話、話都說不清。”

侍衛和丫鬟一時皆愣了,真寧郡主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頭烏黑的青絲散落,哪兒還有個郡主樣子。

“郡主!郡主!你快起來呀!若讓王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那我、我不如、如死了算了!死了乾、乾淨!”

真寧郡主傷心上頭,起身便要往柱子上撞,白持盈連忙一閃身攔住了她,兩個人額頭撞在一起,疼得白持盈眼冒金星,可見這郡主是使了真勁兒想要尋死的。

見人額頭起了通紅的一片,辜筠玉臉色一沉,將白持盈撈起,掐著白持盈的下巴仔細查看她額頭上的傷。

郡主也驚住了,她沒想到白持盈會突然出來攔住她,捂著自己額頭連忙上前想要也看看,卻不料被辜筠玉沁了冰一般的眼神嚇了一跳,差點兒又哭出來。

白持盈額上雖通紅一片,卻覺著肯定沒自己耳根紅,她從辜筠玉手中躲開,眼神落在道路旁被車馬行人行走磨得光淨的鵝卵石上,半點兒也不敢看他。

這人怎的總這般隨意自然,倒顯得她十分忸怩。

但容不得她再多思,那丫鬟“撲通”一聲跪在一旁,“咚咚咚”給郡主磕了好幾個頭,哽咽著道:“主子啊,您有什麼氣兒且儘管向我們撒去,作踐自個兒是個什麼法子,您去了叫老主子怎麼辦……嗚嗚嗚……”

堂內眾人被士兵攔在屋內無法出來,卻也是被外頭的聲響吸引了目光,紛紛二二三三探頭來望。

辜筠玉手中轉著扇子,心中諸多不耐。

見那小郡主呆呆跪坐在月光下,白持盈先將那丫鬟扶起,開口道:“我與郡主說兩句話可行?”

丫鬟實在是彆無他法,隻得點點頭。

白持盈蹲在那小郡主身前,先將她滿臉的淚珠都揩乾淨了,才笑著開口:“我們真寧怎麼還跟個小貓似的。”

真寧郡主呆在原地,愣愣看著她。

“哎呀,你看姐姐這身衣裳,好看麼?”

真寧郡主點點頭。

見人緩過來些,白持盈上前湊到她耳朵旁,低聲道:“偷偷告訴你,我不告訴旁人,這身衣裳,我攢了好久的錢才找人做的呢,我外祖母以前最喜歡這個樣式的衣裳了,可惜她再也沒機會看見我穿了。”

聽了這話,真寧郡主一驚,支支吾吾半晌也沒說出個完整句子來。

白持盈拍拍她的頭,將人從地上扶起。

“今兒就先回去可好?咱們倆這也算是結過義了,等我安頓下來,就去安王府找你玩兒可好?”她指指額頭上的傷,看著眼前的局促不安小姑娘忍不住笑了出來。

月色漸漸被薄雲擦去一角,白持盈和依依不舍的真寧郡主招招手告彆,那小姑娘走了好長一段兒路,還回過頭來問:“姐、姐姐,我改、改日再來找你!”

辜筠玉瞧著白持盈在月色下揮手,顯得十分快活的樣子。

真是叫人費解。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辜筠玉抬頭,望著那輪月亮一點、一點地被漸積的雲層吞吃,最後剩下一個囫圇的影子。

額角一陣劇痛,辜筠玉卻隻眯了眯眼,神色淡淡地低頭,側目看著姑娘被月色和燈火一同照得盈亮的臉頰。

忽然很想仔細瞧瞧她。

於是辜筠玉伸手,掐著她的下巴迫使她轉頭看向自己。

因為驚詫,白持盈鴉羽般的睫翼上下忽動,眼睛因瞧著他而一時盛滿了影子,被睫毛一掃,就沉了下去。

“……我看看額頭上的傷。”辜筠玉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和她解釋這一句,他隱隱感到有些什麼東西像簷下剛消的積雪般,一滴,兩滴,落在心上。

抬手揉了揉自己紅腫一片的額頭,白持盈忙向後躲開道:“多寫公子關心,小女並無大礙。”

辜筠玉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指尖和白持盈倉皇向前的背影,勾唇一笑,覺得心情是從未有過的暢意。

真真的有意思極了。

*

三人走了約莫有兩條街的路程,小盲女今兒顯然興致起來了,三句兩句地和白辜二人搭著話。

“今天真氣派……”

小盲女低著頭,拿著棍子將路前滑落的積石掃開,聲音微弱蚊訥。

白持盈伸手戳了戳辜筠玉:“這可得全靠好、哥、哥。這位好哥哥,你真不記得自己名姓嗎,每日這麼戳你也不成體統。”

將那當做擺設的扇子一收,辜筠玉拿扇骨撐著下巴認真道:“我是真真不記得了,不然此刻咱們早不必在這大街上遊蕩了。”

安王贈的銀子可供用些時日,可總不是個長久之法,白持盈拋起那荷包,思索著幾人該往哪兒住去。

大道的雪早化了,隻踩到路邊時才有咯吱咯吱的聲響,辜筠玉和白持盈對過眼色,紛紛停下腳步。小盲女跟聽得二人頓步,也跟著停了下來。

“有人跟著咱們。”

洛陽城的夜是極安靜的,足以辨彆出任何響動,辜筠玉大致聽出了那人在個什麼方位,隨後兩聲“簌簌”之音果然再起,鬼鬼祟祟不可言道。沒耐心再與賊人周旋,辜筠玉拾起地上一不大不小的石子,看著那影子,瞄準了向身後巷子一轉彎處扔去。隻聽得“哎呦”一身,咕嚕嚨咚,一人從暗處跟個水桶一樣順滑地滾了出來,又迅速被一塊兒大青石止住。他剛想爬起身,竟一腳踩空,又被積雪滑倒跌了下去。

……這賊人好像有點蠢笨。

二人正要上前瞧瞧他是什麼貨色,步還未行,卻先聽那賊人聲音顫抖著大喊一聲:“二位大俠手下留情!我……我不是小偷,也不想謀財害命,沒有任何便宜打算,我……我是來請你們來我們客棧講書的!”

竟又是個姑娘。

白持盈一挑眉,跟著辜筠玉上前,隻見那吃了一嘴泥巴的“賊人”掙紮著抬頭起身,見二人領著個小盲女上前來一探究竟,也顧不上什麼形容狼狽,趕忙拿出一張寫著幾個蝌蚪醜字的單子來給二人看。

“若是聽月小築從前叫洛陽一等酒樓,我們便是緊挨著它之下的第二等,每日是客人摩拳擦掌,衣決成雲……”

“……也許是摩肩接踵、衣袂成雲?”白持盈試探著糾正她。

“對的對的,就是這樣,不要緊的,重要的是——你們若來了,便一分不花、包吃包住!”

這人實在是太奇怪了。白持盈雖不欲冷待生人,卻也沒心思對付個瘋子。今兒又實在有些疲乏,見這賊人確是不成威脅一小子,白持盈暫放下三分心來,轉身拉著辜筠玉和小盲女就要走。卻不料被這人一把抓住了衣袖,死死拽在了原地:“你……你彆走!我認得你!”

見白持盈皺著眉扭過頭來,這人得意一笑,用極低極啞的聲音飛快地吐出話音來。

“我認得你的。”

“你,是蘇府那個表小姐,姓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