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前門檻高千丈,舊院內桃花盛數年(1 / 1)

秋蝶飛呀飛呀的,落下來就枯成了葉子,風一吹,散在百姓腳邊。

白持盈的話本子此刻也翻飛作葉,呼啦啦旋滾一地,周遭的一切景物似被橫空抽去了般,隻剩下巡城兵士粗狂蠻野的笑聲。

她抹抹臉,從地上踉蹌著起身。

瞧著身旁就要上前的辜筠玉,白持盈揩了揩臉上的泥,趕忙伸手把人攔住。她看了臉色極難看的辜筠玉一眼,示意他和盲女趕緊先一步進城去。

見辜筠玉還一言不發,白持盈拿不準他心思,隻得湊到他身旁,壓低了聲音道:“公子,您可能這輩子都還沒遇到過這種景況,咱們小老百姓呢,萬萬惹不起的有兩種人——秀才和兵。今兒沒見咱們乞丐似的趕咱們走,已經是萬萬大幸了,你先帶著那小姑娘進去,我收拾了地上的東西馬上就來。”

辜筠玉好似是聽進去了,意味不明地深看了白持盈一眼,淡淡笑道:“好呀。”

看著人帶那小姑娘進去的身影,白持盈總覺得他不很高興,心中如含了砂石的蚌殼一樣,麵麵不舒坦。

身後人們因著前頭荒廢了時間,叫嚷罵咧起來,白持盈趕忙要拾起地上被吹散的紙張。手頭上撿到最後幾張時,眼前出現一隻碩大的腳,一腳踩在那黃白紙頁上,就著黑泥擰轉幾圈,見白持盈愣過一瞬,哈哈大笑著抬起腳來。

白持盈抖著手壓抑著心中怒火,匆匆拾起最後幾張攥在手中,才低下頭邁著小跑的步子跟上了等在前頭的辜筠玉二人。

再沒人出聲,白持盈不曉得辜筠玉在彆扭些什麼,也一時氣惱,便不與他搭話,於是二人便沉默著走了許久,那盲女怯生生跟在二人後頭,興許也是覺出了幾分不對勁,遂結結巴巴開口問道:“……我娘從前跟我說,夫妻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姐姐、哥哥能不吵嗎,你們都是好人……”

白持盈她瞪大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一時麵熱非常,竟也不複平日沉靜,忙駁道:“你這丫頭,誰與他床頭吵架床尾和了……”隻是她話音剛落,小姑娘似乎以為自己被訓斥了,忙瑟縮著又把自己藏成一團,不再吭聲。

心下曉得自己似乎是嚇著人了,白持盈上前先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見人慢慢轉向自己來,才鬆下口氣,溫柔地笑了笑:“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你今天與姐姐講話,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呢,隻是我與他……我與他沒有吵架。”

說罷,她拿胳膊肘戳了辜筠玉一下,隻聽得這挨千刀的“噗嗤”笑了一聲,猛地咳嗽半晌,好不容易停下,才緩緩道了聲嗯。

白持盈又使勁戳了他一下。

小姑娘一席話倒是叫二人怪異的氣氛和緩許多,白持盈秉著送佛送到西的念頭,順著記憶裡洛陽城的街道格局,領了二人向這兒最大的醫館“回春堂”走去。

到底是東都,洛陽的醫館瞧著氣派許多,一個門頭占了其他鋪子約三個的大,瓦片也是鋥亮的,像是新修繕過,有股子生人勿進的冷漠。門庭竟瞧著有幾分“冷落”,連個百姓的人影兒也不見。

實在是與白持盈記憶裡的醫館子差彆甚大。

心中有種不安的預感,但瞧著辜筠玉蒼白的臉色,白持盈還是上前一步,想帶著二人踏進那醫館,卻不料腳還沒邁進去,人先被堂門口的小廝攔了下來。

“哎哎哎,哪兒來的叫花子,去,去,去,一邊兒去。”

白持盈柳眉微皺,不悅開口:“你們這兒不是醫館子嗎?”

那小廝壓根兒沒有睜眼瞧他,伸出手來剔了剔滿口黃牙,翻過一個白眼嗡嗡道:“是啊。”

“那為何不叫我們進去?”白持盈今兒自打來了這洛陽城就沒有好氣過,音調不覺拔高了許多。

哪曉得那小廝“嘿呀”一聲,指了指頭上的牌匾,嗡裡嗡氣拍桌一吼:“瞧瞧!識字兒否?這是哪兒啊?”

白持盈秉著最後的修養冷冷回道:“回春堂,一個看病的地方。”

“哎呦呦!識得這字兒啊!那還不快滾!”小廝朝著白持盈破爛不堪的衣裳“啐”了一聲,咧出一個極不屑的笑容。

“你!”白持盈哪見過這醫館子不叫人看病的道理,上前一步就要與他理論個一二三四,卻不想被身旁沉默半晌的辜筠玉扯了扯袖子。

“彆生氣。”

“彆生氣個什麼!這洛陽城現如今還有王法嗎?病人在門口候著,還偏不叫人進去了?”白持盈拍開他扯著自己的手,一時隻覺得荒唐無比,一路的流離一路的辛酸全在這一刻湧了上來。“彆說你這小小的醫館了,便是太醫院我從前也是闖過的!”

那小廝上下打量她一番,突然哼笑了一聲。

“你這叫花子還充上能了?還太醫院!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麼樣子!”

白持盈叫他一吼,霎時冷靜了下來。

是了,她早就不是什麼什麼千金萬貴的世家小姐了,她如今是一個身上隻有一把銅錢可用的孤女。

隻是白持盈忽然很想哭。

十二歲那年,她鑽在仆人的米缸裡,聽著屋外殺死父親母親的長劍起落時,她沒想哭;十六歲那年,被二叔二嬸子扔在寒冬沒有爐子的柴房挨凍時,她沒想哭;十八歲那年,被陳家惡霸強娶虐待時,她沒想哭;二十歲那年,好不容易逃出那個魔窟卻發現自個兒身份被旁人頂用,隻能餓死在雪地裡時,她也沒想哭。

因為她覺著,那左不過是自己倒黴了些,等世道好起來,日子總會也好起來的。

就像日頭總在東邊兒升起,冬天過去了就是春天。

但這一刻,領著一個病號和一個盲女一路流離卻連醫館子的大門都進不去的這一刻,她忽然很想嚎啕大哭。

見她情緒不對,辜筠玉忙上前攬住她,輕聲安慰道:“真彆生氣,你瞧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挺好的嗎?我給你再念首詩,念什麼呢,就這個罷!‘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①……’,說不準我之前是個什麼狀元探花的呢,光記得詩了。”

白持盈頭一次見這人一口氣說這麼一大堆的話,本想笑一聲回她,卻不想一張嘴,嗚咽聲就忍不住溢了出來。

她覺得丟人,忙要把眼淚揩去,卻被眼前人攬進了懷裡,輕輕拍了拍後背,一時那股子熟悉的香味兒又繞在了鼻尖。

“那在下給姑娘唱首調子如何?唱得不好也不能怨我。”比他高快一頭的男子輕輕一笑,白持盈才發現他眼尾有些上挑,和眉間朱砂一同給玉人似的氣質平添了幾分風月。

白持盈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錘了他一把,忙要把人推開。“你……你這個登徒子,還不放開我。”

見人終於緩了過來,辜筠玉才挑挑眉當回了君子。

一旁的小盲女早已被過身去,聽著遠方的鳥叫,心中數過樹上有幾隻麻雀飛起。

小廝也沒想到白持盈會哭成個淚人,先是愣在一旁許久,回過神來一邊覺著愧疚,一邊又不得不擺手趕人。

他低著頭歎了口氣:“姑娘,這真不是我為難你們,如今誰不知道這回春堂的新掌櫃是劉大人和咱們王大人一手提拔的,隻看貴人‘巧病’,不看窮人窮病,你們啊,不如找個行病郎中去看,走吧走吧,也彆過來了啊!這兒不是你們能來得起的地方。”

何時這從前的平民醫館子看病也得分個人的三六九等貴賤有無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去,她已不複方才失態,整個人沉靜地如同青鬆上剛落下的新雪。

姑娘婉然一笑,越過小廝朝著回春堂堂內方向站定,沉聲開口道:“諸位且等著吧,遲早有一日,我要把回春堂這門檻子撤了,所有人都能高高興興地來這看病!”

說罷,不理睬愣在一旁看熱鬨的眾人,白持盈便一手拉著辜筠玉,一手拉著小盲女離開了這荒唐的回春堂。

不知道回的哪門子春。

“咱們先尋戶人家問一下,看看哪兒能找到行病郎中。”白持盈心中雖多了些東西,但還擔心著辜筠玉身上的傷,她探頭望著小巷間,尋找著行病郎中的身影。

辜筠玉將鬆枝上落下的積雪為白持盈揩去,指尖劃過白持盈白皙的後頸,目光晦澀地點了點頭。

一行人又走了一會兒,直要將這西直街走到儘頭去,三人也未尋到行病郎中的身影。

“怎的回事?”

白持盈心下訝異,方才問了許多人家,那些嬸子叔叔們皆說得碰運氣,這人命關天的事兒還得看天吃飯,真真是……叫白持盈不知說何是好!

身後傳來鬨哄哄的響動,人群聳擁如雲,四鄰八裡的人都聚到了不遠處一門頭前,使勁抻著脖子向內瞭望——他們都將自己更靈便的那隻耳朵向那酒樓模樣的地方探去。

止語一拍,登時亂哄哄的人們靜如呆鵝,屏息等著堂內說書人開口。

白持盈想起了今日在城門口瞧見的馬車。

還沒等她思緒轉過幾個彎兒,白持盈就被人拍了拍肩,一轉頭,正撞上一雙清亮慈和的眼睛。

是個年逾花甲的老阿婆。

“小姑娘,你可是要找郎中啊?”阿婆手上提了個竹簍子,拿一層厚厚的布蓋著。白持盈聞到那是白饃饃的香味兒,但她不敢吭聲,有些警惕地瞧著這突然出現的人。

似乎是看出來白持盈的顧慮,阿婆哭笑不得地一跺腳,向身後指去:“你這小丫頭片子,你不信沿著這旮旯街問問,我是不是這一片兒的郎中?彆瞧我老婆子是個女子,就錯看了人呀!”

她這話音剛落,方才給幾人指路的嬸子從鋪麵上探出頭來,向著這阿婆打招呼:“呀!李嬸子!來得正好!方才這小姑娘還找郎中呢!快帶這小夥子人去瞧瞧罷,怪標致的一個人,小臉兒白的呦……”

見街坊都這樣說了,白持盈才放下些心來,一行人跟著阿婆去了她看病的地方。

隻是一到地兒,白持盈便愣住了。

這阿婆的小屋子,竟就在她外祖家荒廢的府邸旁。

看著那從有些頹塌的牆角探出來的桃花,白持盈愣怔半晌才敢走近。

她腳步很輕很輕,像是怕嚇到什麼似的。

六歲那年她在一牆之隔的院角和外祖栽下一粒桃花樹的種子,如今這桃花樹竟已能枝越牆頭來。

不遠處剛關上院門的阿婆慈祥地望著白持盈,她見那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還未綻開來的桃花樹下,已有羞花之貌。

她盤著手上一串佛珠,嘴裡喃喃道:“哎呦,沈是那小子再不來,媳婦要跟人跑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