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死後的一個月後,三爺也死了。一念踏進死寂的譚家,穿過照壁、遊廊、數道垂花門一個人也沒遇到。到了敬園外,西園忽然響起一串爆竹聲。
她抬頭,看見有小廝架著梯子爬上屋頂,用竹杆撐了一件紅色的袍子在黑夜下晃來晃去。
“三爺回來.....三爺回家咯!”
還有好幾個聲音幫著一起喊,一念尋聲跑去西園。馬頭牆下,貼著紅喜字的燈籠正被拆下,換上一盞盞白色的燈籠,用漆黑的墨汁寫著大大的奠字。在黑夜冷風裡搖動,像是長牙五爪的惡鬼。
三奶奶的屍體早被扔了,譚家也毫不在意她的死,會是誰又死了?
燈下幾個小廝交頭接耳,從門口看去,還能看到園子裡撤下的紅綢。二奶奶捂住鼻子忙不迭的從裡麵跑出來,吩咐管家上山去請若絕師父來做法師,還有臨潼玉泉寺的道士也要請來。
一念躲在牆後聽,一天了才知道三爺今天娶親。
此事之前二爺和二奶奶覺得府上才死了人,老太太和雲山的孝期還沒過,不宜娶親便沒同意。三爺鬨了脾氣硬是要娶,乘著天黑用小紅轎從後門抬進院子。
但沒多久院子裡就引起了騷亂,三爺洞房死在了床上。身上□□,咽氣的時還撐著擎天一柱。算得是和三奶奶一模一樣的死法,小廝跑去東院稟消息,再請來大夫時已來不及。屍體都快涼了,隻有新娘和他一起躺在床上,濺了滿臉的血,嚇得癡癡傻傻,隻見出氣不見進氣。
所有人都以為她也死了,但她從眼角掉了眼淚,他們這才知道她沒死。但沒人憐惜她,反倒因為她沒有及時喊人,誤了救三爺的時機當場挨了一頓毒打。
“賤人.....掃把星,老子讓你給三爺陪葬!!把她拉下去看好,彆死了!”
兩個小廝在二爺的唾沫星子下把人押出來,一念探頭出去看。卻是一個模樣比她還小的小姑娘,穿著剪裁合身得體的嫁衣。狼狽的提溜出來,押到柴房裡,頂著滿頭的鮮血。
她回頭看了一念,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二爺那般充滿了恨意,眉眼卻有些讓人感覺熟悉。
一念一下想不起來了,一路跟到後院。等小廝落了鎖,她那抄起靠在牆邊的斧頭,一斧頭劈落銅鎖,向她伸出了手。
“跟我來,我帶你走!”
她聽見聲音,竟一下嚎啕大哭出聲。像是才從噩夢中驚醒,發著抖蜷縮在角落裡,哭抽了起來。
“再不走,他們真的會讓你給三爺陪葬的,再不濟也會讓你給他守一輩子活寡。趁現在府裡亂趕緊走,走的越遠越好!”
屋外到處都是人,一念把門關上和那小姑娘換衣裳。她卻突然拉住她的手,哭著抬起頭來,磕磕巴巴道:
“是我.....我是故意看著他死去的。其實我早些叫人,他們可以叫大夫來救他的!”
因為那個人吐血後倒在她的身上,還喘了很久的氣,甚至還能夠掐著她的脖子威脅她,讓她叫人。可她一動不動,僵硬著身子看著他咽氣連屍體都冷掉。
一念聽見愣了一瞬,把自己的衣服套在她身上,係好衣帶。
“他原也是該死之人,你走罷!跟著遊廊一直往後麵走,過兩道月門,穿過花園儘頭就是後門。牆下有棵墨梅,踩著它可翻出牆去。趁現外麵沒人趕緊,快!!”
她拉著那姑娘衝出柴門跑上遊廊往後門去,倆人剛才跑出去,竟在牆角與管家撞上。
他看見,張開手臂攔住去路,對著月門外大喊。
“來人,那賤人跑了!!快,人都死哪兒去了!!”
一念早就預料到會被人發現了,跟頭小蠻驢一樣一頭朝人撞過去。管家沒站住摔在地下,她抬腳往□□狠狠踩了一腳,拉著那姑娘跑到後花園假山裡。
“記住我剛才和你說的了,去後門!!我去引開他們,走了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她放開手轉身往反方向跑,穿著一身鮮紅的裙子一下就吸引了尋聲提燈,執棍趕來的家丁,把他們吸引到了老太太廢舊的院子裡。院子很大,右側築有水榭,下麵是一汪池塘。趁人還沒追過來一頭紮進去,燈火光燃到院子裡時,水麵早已恢複了平靜。
一念在水下藏了半炷香的時間,聽著院子裡沒了響動,才敢悄悄冒出頭來。誰知突然憑空冒出來數十個黑影,黑壓壓的將池子圍了一圈水泄不通。
二爺和二奶奶就站在中間,手中摩挲著她落下的短笛。堵住了水中的人,小廝將手中的燈籠一個個都點了起來照亮池塘。
一念沒處躲明明晃晃的浮在水中,頂著一腦袋水草。
“二.....二叔,是我,這半夜的您乾什麼呢?”
她揣著明白裝糊塗,趁著往岸邊鳧的空當,悄悄把身上的衣服脫了扔在水中。爬上岸就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褻衣,光著腳可憐巴巴的抹起眼淚。
“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在這,剛才明明在床上睡覺的,好像是.....夢遊了。我夢見雲山掉進池塘裡,我想救他.....”
然而不管她怎麼裝模做樣,二爺和二奶奶都不接話,隻是直勾勾的瞪著眼睛看她演戲。一旁的小廝卻憋不住了,低聲提醒道:
“二爺、二奶奶,是少夫人,不是剛才那個女人。”
譚鬆陰森森的瞪了一眼不說話,隻二奶奶明知故問冷冷問道:
“你們看到了她是誰?”
一眾小廝打量濕漉漉的一念再三確認,正欲開口看見他陰沉的臉色又誰都不敢開口了。
一念感覺事態不對,立刻提起嗓門以壯聲勢,“你們誰敢動我,我是秦公公的人,鄧星侍衛就在這裡!!”
二奶奶笑出聲,提過小廝手中的燈照亮她的臉,“你們都看仔細了,這誰?”
有小廝想起原是新三夫人逃跑了過來追的,貫是會揣度主子心意,率先開口道:
“是新三夫人,小的親眼看見她跳進池塘裡的。”
當下立刻就有人附和起來,看見水麵上浮起來的衣服,還跳進池塘裡撿了起來。
“是新三夫人,這是剛才她穿著同三爺拜堂的喜服!!”
一念見狀大駭,沒想到他們敢這樣指鹿為馬。一頭撞倒近處的小廝奪路而逃,月門下突然冒出四名小廝堵住去路,譚鬆在二奶奶耳邊低頭說了幾句。後者意味深長的看看一念,吩咐道:
“把這個女人押下去,鎖到閣樓上,彆讓她死了,三日後讓她給三爺陪葬。”
“是,二奶奶!!”
一群人前後圍堵,一念無路可走被抓了起來。
“譚鬆、柳素青你們敢動我,秦公公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夫妻草菅人命,狼狽為奸,以為殺了我你們的臟事就沒人知道?休想,你們最好彆讓我逃出去,否則你們欠的,我定要叫你們十倍百倍的償還!”
她被押著邊走邊大聲嚷嚷,知曉秦公公本就想殺她,這會兒拿處嚇二爺和二奶奶沒用。估摸著去龍泉寺的人也該回來了,經過花園時看見遠處芭蕉樹敞開的小門,激動異常扯著嗓子大喊道:
“師父....若絕師父,他們要殺我!!若絕師父,我是一念,他們要殺我,救命啊!!若絕師父救命!!”
她想要引起巷子後麵的注意,隻叫了兩聲嘴巴立刻就二奶奶一把用手絹堵住。
“叫什麼叫,閉嘴!!”
二爺則使了眼色讓小廝趕緊把一念弄走,緊張的看了眼小門。門下果然出現一道藏藍色的僧袍,他走進來身後跟著數十個年紀相當的和尚。皆背著書籠,拿著法器,隻有跟前麵的小和尚若清提著燈,頭上帶著氈帽。
“師兄,剛才我.....我聽見少夫人的聲音了。”
“閉嘴。”
若絕垂眸冷冷的訓斥,小和尚蔫蔫的閉了嘴跟著他和其他師兄走上前,雙手合十行禮。
“二爺二奶奶,逝者已矣,請節哀順變。”
“有勞師父了。”
譚鬆和二奶奶一時都露出哀傷之色,難過的歎了口氣,引著一行人往西園去。而譚家後巷,還留下另外一個和尚,帶著剛才驚魂未定的姑娘出城去。
她還惦記一念,聽見了她的呼救聲,不願意走,哭著說道:
“師父,還有一個人。我不知道她是誰,是她穿了我的衣服引開家丁的,她會不會出事,我剛才好像.....”
和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道:
“施主不用擔心,她是譚家的少夫人。譚家沒人敢動她的,何況還有我師兄在。”
“啊.....她是譚家的少夫人?她為什麼要救我,我與她素不相識。我開始還以為她和那些人是一夥的,沒想到......”
“放心吧,沒事,施主請跟貧僧來。”
倆人的身影逐漸沒入夜色裡。
一念就被關在西院的閣樓,譚瑜成親的新房裡。手腳被捆住,嘴塞著抹布,一連餓了三天隻讓被喂了幾口水,身上早就沒了力氣。到出殯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二奶奶打開了門,送來嶄新的嫁衣和豐盛的酒食。
在樓下時,一念趴在窗縫裡看見她和若絕站在屋簷下。後者拿了一包藥粉出來,她打開倒進酒壺了晃勻了才送上樓。
倆個婆子進來一人抓住一念的頭發,提起酒壺就往嘴裡灌酒。她知曉自己無論如何也反抗不了,異常的溫順。倆人放鬆警惕,她看準時機撞到她們衝出門外,從閣樓跑出來哭著大呼救命:
“若絕師父救我,若絕師父,我是一念!!他們要殺我,讓我給三爺陪葬!!”
可她一直翹首以盼的人就在樓下,敲著木魚帶著一群和尚繞棺誦經,仿佛沒聽見閣樓上的動靜一樣。
但院子裡的小廝丫鬟都看見了,看見她狼狽的從屋子裡跑出來大喊大叫,腳下踩空摔下樓梯來,一直滾到院子裡正對著堂中的棺槨。
沒人敢喊她少夫人,敢上前扶她。誦經聲也戛然而止,若絕停在棺槨前,身後的和尚伸出腦袋來看地下的人,依舊還是什麼也沒說。
“師.....師父,我是一念,救我!看在雲山的份上,看在老太太的份上救我......”
一念奄奄一息的抬頭,二爺和二奶奶就站在堂子裡,木魚聲隻停了一下就又篤篤的敲了起來。她絕望的閉上眼摔在地下,誦經聲如天籟一般悠長空靈,好像在超度她這個還未死的人。就像是當初雲山明明不想走,他們還是送走了他。如今她萬般不甘不願,卻也要被送進三爺的墳墓裡。
一念才明白這些天來,自己在閣樓上那些微弱的動靜不是沒人聽到。下麵那些和尚道士都知道閣樓裡關了人的,知道他們指鹿為馬殺她給三爺陪葬。
可那些習法修行普渡眾生的人卻視而不見,而竭儘全力送一個無惡不作,殺妻之人往生極樂。隻因他是譚家三爺,臨潼的佛寺道觀皆仰仗著譚家的供養。
佛不渡窮,道不修貧,法不庇弱。
一念模糊著眼睛看著那一雙雙繞在靈堂前的僧鞋,沉不住小腹的絞痛,猛然嘔出數口黑血。懷著滿腹的怨恨和不甘閉上眼,將那張寶相莊嚴到幾乎冷漠的臉刻進腦海裡,彷佛要化成惡鬼回來複仇一樣。
靈堂上早就準備了另外一副棺槨,她氣絕之後婆子又上來探了探的鼻息再三確認。
“回奶奶和二爺爺,死了。”
“給屍體換了衣服裝到棺材裡去,今天的事誰敢泄露出去一個字,一律打死!”
二奶奶怒目一斥,整院子的人都耷拉起來了腦袋。隨後一念的屍體便被換上新的喜服,封進早就準備好了的棺材裡。
當日譚家新三奶奶殉情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臨潼,人們對這位新三奶奶是誰並不敢興趣,紛紛議論起來這譚家這一年四條人命,恐是招了煞。
但譚家有了一位新的節婦,排位上刻著節婦譚周氏,一旁刻著另外一排小字旌表儒童譚瑜。他們連那個女人是何人,姓甚名誰都不需要知道,排位上就被八抬大轎抬進了臨潼的節孝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