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尚能自保,捉弄一下你為什麼的。”百裡昀緩緩開口,“但如今我已如泥菩薩過江,再捉弄你可就不好玩了。”
“再說了,林杳,你管我做甚?”百裡昀說這話時,戾氣極重,“我先前那般利用你,你也該有些風骨吧?”
“大雪初下,眾人躲雪,你卻是澡雪。”林杳笑著搖了搖頭,不去理會他言語中的驅趕之意,“那封放妻書,我看到了。”
有轟隆的雷鳴響起,沉悶,卻震耳欲聾。
百裡昀彎唇笑了笑:“是不是文采很棒,往後你想去什麼地方,便可以去什麼地方,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百裡昀,我們成婚兩載,你本就沒有限製過我的行動。”
“終歸不一樣。”百裡昀輕咳了幾聲,方才說,“就像我娘,我爹也從來沒有束縛過她,但隻要她一日在內宅之內,她自己便會束縛她自己。”
“我時常想,我娘年輕的時候是何許模樣。”他說,“是明媚的嗎?沒有了相夫教子羈絆的她又會是什麼樣呢?”
“可是現在,或許全家上下的仆從,都是隻知道她姓氏為雲,卻不知她的名,她的字,許多年以後,我爹可能會史書留名,但我娘。”思及此處,他搖了搖頭,“不會有人再記得她。”
“先前我對你態度惡劣,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說你對我彆有所圖吧,我能感覺到,但是說實話我也能感覺到那彆有所圖無傷大雅。”他低頭輕笑了一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中其實最不重要的就是你的想法了,我卻去責備你。”
林杳茫然地看著百裡昀,心裡越發雜亂,她一時想不明白他為何與自己說這麼多。
眼前的百裡昀,端正地坐在陰影裡,如此隨和。
這是往常少有的。
幾縷碎發在他額前飄散,比之平常,少了尋常五顏六色的發帶,好似沒有之前那般鮮活了。
“你說這話何意啊?”林杳上下打量著他,試圖看破他的心思,“你還是能出去的好不好?”
周身針落可聞,偶有其他牢獄中的呻吟聲絲絲縷縷地傳來。
良久,百裡昀才開口。
“出不去了。”他笑著說,麵上是決絕與自洽,“我若出去了,鄧公公就會沒事,我不能功虧一簣。”
“所以你打算一命抵一命嗎?用你的命去抵他那樣一個人的命?”
“你的命就這般賤嗎?”
她目光灼人地盯著他。
百裡昀又輕咳了幾聲,那張周正清冷的臉又是那般決絕:“是我,心之所向。”
清流風骨,寧折勿彎是他自小就學習的道理,若能用他自己的命來為百姓除害,他,求之不得。
林杳一瞬間氣結,她從袖口中掏出了那封放妻書,當著百裡昀的麵撕了個七零八碎。
“你撕了乾嘛?我可是花時間寫了的,文采一絕——”百裡昀說著就要站起來,卻是被扯到了傷口,又吃痛地坐了下去。
“感覺到痛了?”林杳見他緊蹙的雙眉,沒好氣地說,“你若是死了,你爹你娘,所有在乎你的人都會比這還痛!”
“你管我!”百裡昀皺眉低吼。
“你以為我稀罕管你?”林杳也沒給他好臉色,“若不是那日你娘勸我和離,我定是不管你了。”
“她那樣好的母親,我不忍她失去骨肉至親。”她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你這樣好的父母官,我不忍百姓為之哀悼。”
“你的命,該是來救更多的人。”
鐵欄外的女郎,暮山紫色上衣西子色下裳,猶如葳蕤草木。
清澈又昂揚,帶著夏日梔子花的氣息。
像是從縫隙裡拚命生長出來的小草,像所有草木一樣,抓住所有能抓住的養分萌芽、開花、結果,熱烈地擁抱陽光。
她真是……連氣惱都學不會,想到這裡百裡昀有些想笑。
元安城郊那次,明明是他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今日,也明明是他說了這麼多該死的話,她卻還是想讓他找到一絲生念。
她好像永遠蹦跳著,永遠生機勃勃。
他捂著胸口的手忽的抽搐了一下,腦子裡亂糟糟的。
“我好像還不曾真正了解過你的過去。”
他忽然說。
“等你活著出來了,有的是大把的機會來了解。”
林杳被他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弄得一愣,卻還是說了句話來敷衍他。
他低下頭,拳頭慢慢地握緊又鬆開。
“你說的,我知曉了。”他輕輕地說,“不過你若是後悔了,我還寫了一封放妻書,藏在書房裡了。”
林杳聽完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連退路都替她想了好幾條,自己卻是一心赴死。
“我不會去找那一封放妻書的。”林杳笑了笑,“畢竟,我還對你另有所圖呢,可不能就這樣一彆兩寬了。”
百裡昀低頭笑了笑。
還未等他說話,外頭的侍衛又提著燈走了進來,催促道:“時辰到了。”
佩刀提燈的侍衛剛將林杳帶走,狹窄陰冷的詔獄之中又響起了腳步聲。
鐵鏈被拿下,鐵門被打開,侍衛恭恭敬敬地說了聲:“查參政,請。”
“你來乾什麼?”百裡昀冷冷地說,頭也不抬。
“怎麼和查參政說話的!”查鬆年還沒開口,百裡昀卻被侍衛冷嗬一聲。
“誒誒誒誒。”查鬆年抬了抬手,“你先下去吧。”
“是。”
“讀聖賢書,不行仁義事。”百裡昀抬眼,眸光狠厲,隨意瞥了眼遠去的侍從,“雖說大家表麵對你恭敬,卻不知在背地裡如何罵你呢。”
“我根本不在意,彆人背地裡如何罵我。”查鬆年無所謂地笑了笑,隨地找了塊不太潮濕的草席坐下了,“因為我也罵了不少人,而且他們罵的未必有我難聽。”
真的很難想象,這是永晏八年春闈主考官查鬆年。
這是曾以“鬆竹為骨,青鋒出鞘”八字稱頌他的查鬆年。
永晏八年的查鬆年,或許心中燃著灼灼烈火,一把願意舍身取義,為大梁孤注一擲的烈火。
隻是現在,這把烈火也不知被什麼東西撲滅了,連最後一點光彩也見不到。
“不知廉恥!”百裡昀唾罵道。
“你現在不應該求求我嗎?”查鬆年打趣地看向他,“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先前我尊你敬你,叫你一句老師,而如今——”百裡昀惡狠狠地說,“求你這般小人,我所不齒。”
“百裡昀你要知道。”查鬆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所謂不破不立,大破大立,人隻有被活活扒掉一層皮,所有的一切才會被重新塑造,而唯有改變,方才能使你獲得新生。”
“新生?靠向你這種人搖尾乞憐?”百裡昀低低地笑了笑,而後聲音赫然提高,“我本自足,何必乞求他人?”
“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查鬆年像是沒聽到他的謾罵一般,隻是繼續說道,“為人處事過於剛直,不知權變,則易敗;善因勢利導,柔韌圓融者,則立於不敗之地。”
“西楚霸王項羽,一生所向披靡,鮮少有敗。巨鹿之役,以兩萬楚卒敵秦軍十萬之眾,破秦軍主力,以寡勝眾,一戰而定天下。然垓下之役一敗,心若死灰,更無鬥誌,亦無顏麵見江東父老,於是自刎於烏江,而劉邦,能屈能伸,不以一時一地之得失而挫,未嘗一蹶不振,故得天下。”
“你如今一心求死,說得好聽是為民,說得不好聽,你是否也如那西楚霸王一般,了無鬥誌,心似已灰之木,隻想著破釜沉舟,一命抵一命?”
百裡昀喉頭鈍鈍的,發不出一絲反駁的聲音。
“你那夫人將你想得冰清玉潔的,卻不知你內心深處真正的顧慮。”查鬆年嗤笑了一聲。
“你不會說話就彆說話!”
百裡昀抬眼嗬斥了他一聲。
“陽謀,公平公正,公開透明;陰謀,隱蔽扭曲,欺詐陰暗,就扶玉一案來看,哪一種都對你的打擊不少,朝堂並非學堂,多的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並非一腔赤忱便能一路走到底的,我不反對你保持正直,但望你通過此劫,提升處事識人的水準。”查鬆年語重心長地說,“你無害人之心,也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被傷害,唯有這般,方能塵儘光生,照破青山。”
乍一聽,倒真是為人師表。
百裡昀抬眼看他,查鬆年身著一襲青衫,袍服雖無鮮麗之色,卻是質地上乘,剪裁合身,足以看出他身份不凡。
其發束於冠內,幾縷銀絲悄然雜於青絲之間,麵容之上,眼角已有細密紋路,雙目仿若幽潭,深不見底。
看著倒真不像亂臣賊子,反倒像個儒生,初見他的人又能如何知道,在這樣一副儒雅的外表之下,卻是心狠手辣。
“你什麼意思?”百裡昀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努力讓自己混沌的腦子清明起來,喘著氣問道,“這倒不像你這種佞臣會說的話,你今日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查鬆年嘴角露出了苦澀的笑意:“你隻要記住,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過於剛直,是會被人敲碎骨頭的。”
“你可彆告訴我,你布這麼大一個局,就是為了讓我明白這個道理?”
百裡昀冷笑,眯著眼睛打量他。
“還有一點,莫要拙於言辭,巧言令色也並非壞事。”查鬆年歎了口氣,起身拂開身上的褶皺,“我曾對你文章指導過一二,故而我知曉,你最擅長的便是知錯就改。”
腳步聲漸遠,鐵鏈被舉起又鎖上的聲音再度響起,遠處水滴落下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