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來啦!”寫意閣的掌櫃劈裡啪啦打著算盤,抬頭看見了帶著冪籬的女子抱著幾軸畫卷朝他走來,連忙笑著打招呼。
“你家公子可舍得來送新畫兒了!”掌櫃接過畫卷,細細展開,“我還以為你家公子又上彆處去了呢!”
“我家公子近幾日著了涼,發了熱。”戴著冪籬的女子解釋,“掌櫃的看看這幾幅畫可好?”
“好!好!好!”掌櫃一連道了三個好,樂嗬嗬地把畫又卷了起來,“你家公子的工筆畫啊,天下一絕!以後啊,你家公子的畫兒,有多少拿多少過來,我們寫意閣,寫意隨心,閣納百卷!”
“兩年前你家公子離了元安,我這寫意閣好多客人都問我,說怎麼沒有逍遙客的畫兒了?”掌櫃收好畫卷,拿起一袋銀子,“這些是上次賣出去的。”
“有勞掌櫃了。”女子抬手接過了錢袋子。
“姑娘。”掌櫃突然叫住了她,“天色已晚,你走夜路千萬小心,莫不要被人牙子拐了去。”
“掌櫃何出此言?”女子停下了腳步,轉身問道。
“姑娘有所不知啊。”掌櫃神神秘秘地說,“前些日子於樽樓躍下的扶玉娘子,便是晚間被鄧公公的人拐了到城郊的小草屋裡,這不,今日鄧公公就被刑部拿去問話了,姑娘和我說過你家公子住在城郊,你這大晚上拿著這麼多銀子,又是姑娘家,還是小心為好。”
“刑部拿了鄧公公?”
掌櫃正想說這姑娘真不會抓重點,沒承想,一抬頭就見不到了人影:“這姑娘,都不聽人把話說完,跑得也太快了吧?”
鄧及剛一轉頭,就隻看到了趙康匆匆離去的背影,嘟囔道:“什麼事啊?這麼急?”
他方才與趙康剛從元安大街上巡邏歸來,一入大門,文牘房的書吏就匆匆叫走了趙康。
正想著,身後傳來了聲響。
打眼一瞧,原來是百裡大人的夫人。
林杳正和門口的侍衛說話,無奈間一抬頭就看到了快步走來的鄧及。
“百裡夫人。”他朝自己行了個禮。
林杳也福了福身子,焦灼地說:“鄧督捕,你來的正好,他們不放我進去,你同他們說說,我是刑部侍郎的妻子,有要事要與他說。”
鄧及聽完,有些為難地笑了笑:“夫人,倒不是他們不讓您進去,是大人下令讓他們不要放您進去的。”
林杳有些難以置信地歪了歪頭,就聽見鄧及說:“夫人還是請回吧,不要讓我們為難了。”
夜幕降臨,百裡昀下了馬車,左右活動了一下腦袋,提擺跨步邁進了侍郎府大門。
“百裡昀你是不是傻啊?”
“哎呦喂!”百裡昀被突然從門後麵躥出來的林杳嚇得一激靈,“你大半夜不睡覺,躲在這裡嚇我乾嘛!你病好了?在這吹什麼風?”
“你隨我來。”林杳二話不說拽起他寬大的袖袍就往書房方向走去。
“刑部斷的是什麼案件你不知道嗎?你不去查扶石舊案,而是抓了鄧公公,若是有心之人想彈劾你,直接就說你不在其位反謀其政!”一進書房,林杳將他袖子一甩,壓低聲音說,“你若要查鄧公公,合該是將案件移交給大理寺,那元安府府尹或許可以瞞天過海,你呢?”
“朝堂之上,誰又能替你說話?”
就連他的父親百裡退,陛下已經提點過了,讓他不要多嘴,否則兩敗俱傷,故而百裡昀此刻,孤立無援,陛下,或者說陛下身後的人,想針對的隻有他。
百裡站直了身體,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是你要知道,扶石案涉及的人員太多,他們的權力也太大了。”
“憑我?簡直就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左右我查哪條線都是死路一條,不查更是不行,扶石舊案我沒把握,但是鄧公公我有把握。”
“再者,你能保證大理寺不是另外一個元安府嗎?我能放心把案件移交過去嗎?”
大理寺若是另外一個元安府,定會草草了案。但他百裡昀,三歲開蒙,十九中舉,自小受到的教導就是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故而對於此案,他無法袖手旁觀,自視不理。
“但是鄧公公身後是什麼人你知道嗎?”林杳皺著眉看向他,“是太後!”
她一字一頓地說:“鄧公公自先皇之時便在宮中侍奉,當今聖上便是他與太後扶持的,其中權利來往,有如古木之根,盤根錯節。”
“正因如此,鄧公公才遭人忌憚,不是嗎?”
百裡昀眼神一下子淩厲了起來。
今日夜深人靜之時,李熠方才從宮中回到凜王府。
當今陛下有十子,今日是十皇子五歲生辰,聖上舉辦了生辰家宴。
他在筵席上笑著,說著些大家都愛聽的話,裝作紈絝浪蕩的樣子,還挨了父皇幾句罵。
不過也還好,今日畢竟是生辰喜事,纏綿病榻的父皇倒是看著還有幾分喜色,也隻是笑罵了他幾句。
宴席結束,行至宮門之前,他與參知政事查鬆年隔著人流望了兩眼。
有不少經過他周身的大臣停下來朝他問好,於是他就歪七扭八地癱在隨從身上,含含糊糊地同他們打招呼。
夜色氤氳,朱紅色的宮牆被映成了朱湛色,言笑晏晏間,李熠餘光瞥見宮牆之下,查鬆年轉身離去。
馬車搖晃至府邸,他滿身酒氣地被侍女攙扶著去了臥房,侍女為他端上了事先準備好了的醒酒湯:“王妃為王爺準備了醒酒湯。”
“每日表麵上的功夫倒確實是都做得挺好。”
他嗤笑一聲。
“把本王的側妃喊過來,你們都下去!”他一揮廣袖,吩咐道,說完就倒在了榻上。
“是。”
婢女們應聲退下。
林杳驚醒從床上坐起來的時侯,方才昧旦之際。
從支摘窗向外望去,天空呈現幽藍與蒼灰相混之色,柔和,而又朦朧難辨,天地仿若披一襲輕紗。
遠岫於晨靄之中僅見輪廓,與天相接。
啟明星爍爍然孤懸於天邊,時有小蟲一二,於草窠低吟。
林杳喘氣的幅度略小,片刻之後,她緩緩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在喉間微微顫抖,又緩緩吐出。
已經許久沒有再夢到了。
她轉身拿起枕邊的竹節玉佩,撫摸著,像是在安撫自己的心臟一樣。
夢境混亂,鵝毛大雪,火光接天,煙霧嗆鼻,然後一陣天旋地轉,她就被丟上了馬車,狹小擁擠的車廂內,有很多和她一樣灰撲撲的被綁著的女童,她大聲哭喊,拚命想逃,卻被狠狠地抽了好幾鞭子,嚇得她睜開了眼睛。
“娘親,哥哥,你們又來看我了嗎?”她握住玉佩,喃喃自語。
可是夢境中他們的麵龐一次比一次模糊。
外麵傳來窸窣的動靜,還有景從的叫喚聲,看天色,林杳知道,百裡昀要去上朝了。
她突然想起了昨夜於書房中,自己問他:“想要扳倒鄧公公,微茫如螢火,值得嗎?”
他負手轉身看向門外。
夜幕之上,數星孤懸,孑然卻又堅執,散發幽微之光,閃爍在浩瀚乾坤之上,雖渺然,卻以點點光亮抵禦無儘幽暝。
良久,百裡昀才說:“微光漸盛,天將大曉。”
接下來的幾日林杳幾乎沒怎麼見到百裡昀了,他不讓自己插手此事,又對扳倒鄧公公帶著必死的決心。
林杳每每拿起畫筆,卻又靜不下心來,每每眼神空洞地望向遠方,像是能看到一襲官袍的百裡昀毅然決然地朝前方未知的一片白茫茫裡走去,怎麼呼喚他,他都不回頭,都不停留。
永晏十年孟夏,夏至日。
夏至,歲中晝極長而夜至短者。
及暮,華燈初燃。
林杳於庭院間抬頭,隻見無光之處,繁星滿天,鬥七星高掛北天,其柄指南。
“夫人,府裡來了人。”梔年急急忙忙走到她身邊,附耳和她說道。
林杳聽到門外似有人走動的聲音,心裡突然一沉。
林杳提著燈匆匆趕到的時候,便看到有穿鎧甲的侍衛上前給他套上了沉重的手鏈:“小百裡大人,得罪了。”
百裡昀左右翻了翻自己的手,像是在看什麼很新奇的東西,末了,很和煦地朝那侍衛笑了笑。
那侍衛言語中是尊敬,麵上的神情卻不像,朝他點了點頭就要將他帶走。
百裡昀適時回頭一瞧,看到了提燈立在庭院中那棵不知年歲的,鬱鬱蒼蒼的銀杏樹之下的林杳。
遠處的他拂了拂自己寬大的衣袖,林杳這才看見他手裡還拿了一卷書。
他舉起書卷,朝她搖了搖,而後朝雙手抱拳,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身體微微彎曲,向她行了個禮。
他說:“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林杳還未來得及與他說上一句話,他便被侍衛粗暴地帶走了。
他掙脫了侍衛押解他的雙手,一字一頓地說:“我自己,能走。”
“少夫人。”景從哆哆嗦嗦地跑了回來,“這是什麼意思啊?公子這是被帶到哪裡去了啊?”
“詔獄。”
剛才那行侍衛是天策衛,直接效命於陛下,逮捕、審訊、押解犯人進入詔獄。
顯著的標誌是他們係扣披風的徽記,徽記之上是一柄直入雲海的利劍。
“啊?”景從在旁邊嚇得捂住了嘴巴,“少夫人,那怎麼辦?我去告訴老爺!”
“告訴了也幫不上什麼忙。”林杳蹙眉呼出了一口氣,猛然想到他方才朝自己搖了搖他手上的書卷。
莫不是哪本書卷裡藏了什麼東西?
“你家公子方才手裡拿的是什麼書?”林杳忙轉頭問景從。
景從焦急地想了想,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欲哭無淚:“我不知道,公子方才在書房看書,天策衛指揮使突然帶著天策衛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要帶公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