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上枕(1 / 1)

人間一兩風 陳悟 4163 字 4天前

“你!”百裡昀一下子氣結,拿著手中卷成筒的書卷指著她,卻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算了。”他放下手來,“諒你也吐不出什麼象牙。”

“你看的什麼書啊?”林杳看著他手中卷成筒,不由得猶疑地問。

百裡昀對於自己的書那可是極為愛護,一點褶皺也不許有的那種愛護,而現在他卻把它卷了起來,隻有一種可能,那是她的書。

百裡昀看了眼她,又抬手看了眼手上的書,而後哼了一聲,將書衣上的書名對準了林杳。

《古畫筆法詳述》

“你拿我的書乾嘛!”

林杳感覺自己渾身上下一瞬間就有了力氣,撲倒他身上就要去搶書。

百裡昀像是預料到了一樣,將手高高抬起。

“夫人也是好雅興。”百裡昀任由她伸手去夠,每次總在她即將夠到之時又換了隻手,“竟然喜歡看這種文不對題的書。”

他今日束起的高馬尾隨著身體的擺動而左右躍動,門外一陣微風吹過,揚起的白青色發帶落在了林杳的肩臂上。

林杳夠得有些累了,摁住他的肩膀,惡狠狠地問:“你乾嘛亂動我的書!”

百裡昀自然地背過手去,儘力壓住揚起的嘴角,頭微微一歪,林杳肩臂上的白青色發帶滑落,他帶著些許假意的疑惑,還有一些看不明朗的情緒,好奇地問:“這分明是百裡愉的書,夫人何故說是自己的書啊?”

是了,麵上那些看不明朗的情緒是真情實意的不懷好意。

“你怎麼知道是他的書?”林杳不自在地乾笑了兩聲。

“書上全是油點子。”

百裡愉最愛做的事情就是一邊進食一邊讀書,故而書上到處都是油印。

“你既對刑律感興趣,何不來我書房借?”百裡昀詢問,“何必再大費周章,找百裡愉借?”

“得了吧你!”林杳自然知曉他的做派,“說得比做的好,等到時候我真去借了,你定是百般刁難,我才不信你會借給我!”

百裡昀挑眉,望向那雙眼睛,清泠泠的,像是書案上盛放的梔子花一般,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樣。

他這才意識到,兩人的距離有些過於近了,他彆過眼去,小聲咕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對刑律上心的。”

屋外接水的竹節,“噠”的一聲敲擊上了下邊的青石,水聲潺潺。

“公子,少夫人。”石竹相擊之時,外頭傳來了梔年的聲音,“夫人來看望少夫人了。”

“你這幾日,在家好好養病。”兩人之間的間隔不過區區一指,百裡昀卻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等你病好了,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大夏天的發熱,也沒誰了。”

說著他將手中的書往前一遞。

林杳瞪著他拽回了那本包著《古畫筆法詳述》書衣的《大梁律》,如釋重負地坐回了床上,惡狠狠地來了句:“虛偽!”

他出去之時,恰巧與雲夫人打了個照麵。

“娘。”

少年卻是笑了笑,雙眸裡似是閃著點點天光。

“子書。”雲夫人扶起了行禮的少年,神色凝重。

“娘你先同阿杳說著,刑部還有些事務,我先去處理。”

言罷,還沒等雲夫人開口,那抹白青色的發帶就消失在了門口。

雲夫人伸出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落也不是。

她歎了口氣,換上笑顏來到林杳床前坐下,招呼了一下跟在她身後的婢女:“本想去樽樓給你帶冰雪冷圓子,那是你夏日最愛,隻不過思及你發熱初愈,不宜貪涼,就給你帶了梔子花酥,掌櫃的說這是新品,你嘗嘗,可合你胃口?”

“瓣若霜雪,花蕊嫩黃,層層相疊。”林杳連忙拿起一朵梔子花酥,“很是逼真,我都舍不得吃了。”

雲夫人被她浮誇的神情逗樂了,笑得開懷,眼角多了幾絲細紋:“買來便是給你吃的。”

林杳拿著梔子花酥,琢磨著,突然看向雲夫人,問道:“娘,你知不知道子書要做什麼?”

雲夫人揚起的嘴角慢慢的下去了,她歎了一口氣,轉頭吩咐身後的侍女先出去。

林杳默默把手中的梔子花酥放回碟盞裡。

待侍女出去將門帶上後,她方才鄭重地林杳說:“阿杳,你與子書和離吧。”

林杳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一偏頭蹙眉問道:“什麼?”

“他爹說了,子書牢獄之災難逃,進退兩難,左右為難,往後我們百裡家……難。”雲夫人溫熱的手覆在了林杳手上,“你與子書尚未有子嗣,不若和離吧,我去同子書說,免得他牽連你。”

“為……何?”

“陛下同仲讓說了,他說祁奚舉賢。”雲夫人苦笑,“也不知是誰,一心是衝子書來的。”

“不應該啊?”林杳坐直了身體,沒有想明白,“自入仕一來,他隻在潯州一小縣當了兩載的知縣,為何會衝他來?”

雲夫人搖了搖頭,而後輕撫林杳的手背。

“阿杳,你要知道。”雲夫人目光如炬,像是能看透人心,“你離了子書也能活,單單憑借你的筆墨丹青,照樣活得很好。”

“我常常覺得世事待你不公。”雲夫人略微垂眼,眸色黯淡,“若你是個男子,這般的繪畫手藝,少說也是個宮廷畫師了,可隻因為你是女子,便不可入仕,隻能嫁作人婦,你本該有明媚的前方,而非困在宅院。”

林杳抬眼,有冰涼的珠子落到她手背上,她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落淚了。

雲夫人忙伸出手替她抹淚:“傻孩子,哭什麼?”

“娘。”林杳也自己伸手胡亂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我都快懷疑子書不是您親生的了,哪有像您這樣的啊,趕兒媳婦走。”

“你當我看不出來?”雲夫人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臉,“你不喜歡子書,你倆郎無意妾無情的。”

“娘!”林杳嚇得不知該說什麼,“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你們爹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嗎?”雲夫人笑了笑,“當年仲讓被陛下猜忌之時,子書尚在書院念書,且即將科考,心情低沉,喜怒無常,故而我們沒告訴過他。”

“你義父見我們百裡家有失勢之態,便急急忙忙推你來替嫁,大有落井下石之意。”雲夫人娓娓道出了當年的原委,“看到你的那一眼,我知你是身不由己,一介孤女,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你這十多年……過得很辛苦吧?”

林杳手一僵,轉了轉眼睛,儘力壓住即將流出來的淚水。

“我被困在宅院裡四十多載,年少時被困在娘家,成婚後被困在夫家,自小被教導要美善賢良,但你不同。”雲夫人重重地歎了口氣,“你本是飛鳥,從不該在樊籠裡。”

徽者,美善也。

當世女子之德容,婉兮清揚,如春日之花綻,秋夜之月盈,此為徽之美意。

徽者,繩索也。

名中有徽,然世之規俗、人之所望,或如無形之索,拘其行止,限其心意,使不得肆意暢懷。

雲夫人和她聊了許久,待她回府的時候,梔年已然進來點蠟燭了。

她一眼看到了雲夫人帶過來的梔子花酥,不禁皺眉問道:“少夫人初愈,怎麼吃這種油煎的吃食?”

林杳笑著看了看她:“我沒吃,沒胃口,但是聽娘說是樽樓新出的吃食,你拿去吃吧。”

“那你要不喝一些清粥?”

“好。”

梔年得了吃食,開心地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林杳正想起身,右手卻摸到了先前從百裡昀手裡搶回來的《古畫筆法詳述》,笑著搖了搖頭,於是起身隨手把它擱置在了書案上。

元安湟河之上,一古樸的小舟的船尾,一船夫劃著船。

時辰已經不早了,沿著湟河開著的鋪子閉戶了不少,岸邊零星的燈火落在波瀾的湟河河麵,船槳一劃,便零碎如碎金,四處散落,隻留下一道水痕。

小舟就這樣淌過。

“公子。”景從看著自家公子右腿曲起,坐在小舟前頭悶頭喝酒吹風,不禁提醒道,“時辰不早了,夫人應當已經從少夫人那裡回去了。”

百裡昀歎了口氣,緩緩放下手中握著的酒壇:“進去了,還能出來嗎?”

“什麼?”景從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進哪裡啊?公子?”

百裡昀又舉起酒壇灌了一口,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的說,隻是說道,“襟間酒冷,天上孤月滿。”

湟河水麵晃蕩,百裡昀的身形也跟著晃蕩,嚇得景從忙護在他周身。

燈火通明,言笑晏晏的樽樓從百裡昀眼前掠過,他又說:“迢遞幽徑長寂遠,蕭蕭然古木掩。”

景從聽明白了,他家公子在寫詞。

公子還在書院念書的時候,就屬他與如今名揚天下的大詩人李翩詩詞歌賦寫得最佳,說起來,公子也有許久沒有寫過詩詞了。

百裡昀沉默了良久,久到景從以為這首詞要成為殘句了。

百裡昀抬起頭望了望天上那輪白玉盤,這才開口,目光閃爍。

“醉眼朦朧觀世,素輝灑夢未闌。”

“且將我心托月,共瞻人間清歡。”

語罷,百裡昀低下頭來,低笑了幾聲,臂膀隨之聳了聳,喃喃:“且將我心托月,共瞻人間清歡。”

景從聽不太懂這首詞的含義,聽著感覺是海晏河清,可是再看卻是悲壯淒涼。

“回府吧。”百裡昀複又抬起頭來,對身後的景從說。

景從忙回頭對船夫喊:“可以靠岸了!”

船夫應了一聲。

須臾,小舟就撞上了岸邊的石階,河麵倒映著的素月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