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24)
月上中空,夜幕籠罩皇城。
已過子時,路邊商鋪打樣,攤販收工,街道都黑漆漆的。
夜晚街道被人清洗過後留下的水漬,讓石板路亮幽幽。映出月光。
輪椅獨自前行。
徐慕白從長公主那出來,獨自推著輪椅行了好長一段路,沒讓率遲幫推。
寂靜,輪椅聲響徹街道。
率遲隻遠遠地跟在他身後,維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圓月在前。
徐慕白清淡,喜怒從來不形於色,心思綿密。
可此刻的寂靜更顯得清冷、幽暗。
率遲知道,此時此刻,公子的心情大概很不好。
五日後,中秋節。
往日的中秋節都是皇家內宴,隻寥寥邀請一些皇室中人。
今年中秋或許臨著皇後生日,竟允許文武百官攜帶家眷前來。
中秋節這幾日天氣都很好,南方水患解決後又傳來今年大豐收的消息,文武百官也喜氣洋洋,預估今年能過個好節。
下朝後文武百官歸家修整,再攜家眷前來。
人多,中秋節設在殿外,長桌從殿前一路擺放到殿後。
每座長桌兩側放滿了形狀不一的玉燈籠,照得如同廣寒殿似的,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層溫和潤澤的顏色。
大家拱手祝禮,一派祥和。
陸陸續續百官入座。
沈瀾在其中,獨自飲酒。
中秋節本就無甚事,來參加宮內宴席也無妨,更何況這還是聖上親自點他來的。
他向來身上散發一種生人勿進的氣息,更何況此時此刻更顯得氣壓低,這些官員們也不敢來跟他寒暄,在他麵前路過都會靜聲。
沈瀾則想:與其在這聽他們冠冕堂皇地寒暄,還不如坐在軍營中打仗,還更刺激些。
還未開席,其他人都在靜坐等待,沈瀾繼續自斟自飲。
無妨,這點小事,聖上不會和他計較。
就像他前幾日派人率兵包圍了幾個高官府邸,聖上也隻是略微斥責而已,還給他找好了理由說是有刺客混入,沈將軍抓拿心切。
聖上需要他,就會保他。
其餘都不重要。
酒杯映月,光色蕩漾,沈瀾正仰頭再飲一杯,餘光一角出現熟悉的人。
起先他沒反應過來,理論上她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場合。
可在瞬間,他簡直是直覺性地感應到這就是她,他的全身在叫囂就是她。這是他的獸性,也是他的直覺。這麼多年,他從來都相信自己的直覺。
沈瀾騰一下站了起身,眸光眯視著對方。
恰好這時聖上剛入座,沈瀾這一動靜,不僅讓文武百官訝異,更讓剛入座的洛青帝也頓了下,他的視線隨沈瀾視線望去。
陳沐陽正帶著莊蝶入殿,他行禮道:“臣陳沐陽及妻見過聖上。”
莊蝶跟著行禮:“見過聖上。”
“起來吧。”洛青帝揮手。
莊蝶當了國公夫人,裝扮更為貴氣。隻不過那張臉,哪怕光線並不明朗,熟悉的人依然熟悉。
而且她好像徹底脫去庶女那種卑弱的氣息,也不知到底是真的脫去了,還是因身份的變化看待目光不同。
黃良辰和黃夫人吃了一驚。
他們親自聽陳沐陽說的是娶妾,也不知為何突然變成了娶妻,還得到了一封聖旨。
本來還想問問,然而黃明月嫁過去好幾日了,居然也不回門。
而黃明曦和黃明薇並排坐在黃夫人身側。
黃明曦還好。
黃明薇目光直勾勾盯著他們,袖子底下的拳頭緊握。
沈瀾摔杯就要過去,洛青帝眼皮微斂,喊住他:“沈瀾!”
婚禮當天雖然瞞過一時,但沈瀾對國公府的監視並未放鬆。
莊蝶遲早會被沈瀾發現的。
與其在其他場合撞見,不如在有聖上的地方,起碼有人壓得住他。這是陳沐陽的提議。洛青帝也應允了。
所以此次中秋晚宴,邀請百官家眷,除了慶賀,目的之一,也是為了讓莊蝶和沈瀾光明正大見麵。
洛青帝道:“這位是新繼任的陳國公和他的夫人黃明月。聽說你上次圍了國公府,還掀了黃夫人的蓋頭。好在陳國公和夫人都未生你的氣。”
沈瀾眯起了雙眸。
他可以十足十確定,當日跟陳沐陽成親的人並非莊蝶,而是另一個人,可此時此刻,聖上金口玉言,敲定了這個人就是莊蝶。
雖然還不明白前因後果,可沈瀾知道,自己當日必定是被人騙了。他的注意力全被徐慕白吸引了。
“她是我的人。”沈瀾道。
“哦?”洛青帝反問,“你再好好瞧瞧,這位是黃大人家的三千金,黃明月。閨中女子,足不出戶。前幾日才嫁給陳世子為妻,陳世子親自求娶,郎情妾意,珠聯璧合。不是一般女子,沈將軍莫要認錯。”
這句話已隱有威脅含義,也暗暗給他遞了個梯子,沈瀾清楚,可他還是離開席桌,走到莊蝶麵前。
視線垂著打量她的臉。
莊蝶隻闔眼動也不動,沈瀾忽地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果然,他的直覺不會錯,就是她手腕的感覺,不會錯。
沈瀾驀然伸手打橫抱起莊蝶,就要往外走。
這一動作,嚇蒙全場,連帶著洛青帝都下意識微微起身喝道:“沈瀾!”
沈瀾停住腳步,隻沉沉道:“她是我的人!”
洛青帝不動聲色地坐回原位。
他知道沈瀾不服管教,彈劾他的奏折就跟雪片一樣,都是他硬壓下來的。
沈瀾殺伐果決,屢戰屢勝,若是外族侵入他不僅擊退,還會直接反殺到其最近的領地,殺光所有青壯年,隻留一座空城和老弱婦孺,手段極為狠辣。
故而,許多外族首領一聽到他名字就會嚇得落荒而逃,也算不戰而屈人之兵,免了外族侵擾和不少軍費。
隻不過,大庭廣眾,如此行徑,實屬膽子大得包天,簡直連一點規矩都不懂了,洛青帝都想揉額頭。
陳沐陽一步攔在沈瀾麵前,黑眸直視著他:“還請沈將軍放下我的夫人。”
席坐中,三皇子微微冷笑一聲,靜看好戲。
沒想到這個沈瀾不把他這個三皇子放在眼裡,連聖上也不放在眼裡,這回倒要看看聖上如何處置。
一些小官議論紛紛,當然是在心中:這沈將軍也太孟浪了,大庭廣眾之下,竟然當眾劫走國公夫人。
一些大官心中知道沈瀾目前對聖上有用,從來不彈劾沈瀾,隻不過也想,沈瀾真是膽大包天,再這樣下去,恐怕聖上想保都保不住。
洛青帝見他還不動,拍案怒斥:“沈瀾,你答應過朕什麼?你曾向朕立了軍令狀,要橫掃周邊十個部族。朕接到線報,傍晚時分,外厥突襲奪下了青城。朕命你即可前去鎮壓,不得有誤!”
大殿之中,沈瀾還是不動。
百官剛還在內心分析形勢,這會兒大氣便不敢出了。若說之前沈瀾隻是行事乖張,不顧禮法,這回要是還不聽,算是違背聖旨了。
懷中的莊蝶推了推沈瀾的胸膛:“放我下來。”
沈瀾望著她,依然沒動。
莊蝶重申:“放我下來。”
沈瀾這才放開了莊蝶,莊蝶走到陳沐陽身側,陳沐陽也有個拉她到自己身側的動作。
這兩個動作的親昵和信任,沒有逃過沈瀾的雙眼。
“你喜歡他?”沈瀾問。
“嗯。”莊蝶承認。
他們三個人站在大殿中,說話聲都不重,除了他們彼此沒有其他人聽清。外人眼中,沈瀾放下了黃明月,但三個人還在僵持著。
“沈瀾,你到底接不接旨?”洛青帝語調已隱隱薄怒和不耐煩,“是要毀了軍令狀麼?”
洛青帝這種性格,願意保的時候,會費一切力氣保,但真要惹怒了,想殺也就在一瞬之間,畢竟他能扶植第一個沈瀾就能扶植第二個,隻不過沒這個好用罷了。
之前花了十年才培養出來的將領被沈瀾一個剛入伍的小兵在半夜殺了。隻因他奚落沈瀾是新兵無用。沈瀾次日清晨將他的頭顱懸掛在營帳外,之後再私下劫持了前去督戰的何親王,命何親王改變行軍策略,竟一掃頹勢,反敗為勝。
這之後他又讓何親王親自撰寫書信轉交宮內聖上,要求何親王把他夜殺大將,挾持親王事件一五一十寫上。
此等要求,前所未有,此等大膽、果決、冷酷,更是世間難得。
正所謂明馬需伯樂,沈瀾看準了洛青帝才做這種事,他需要急切出頭,而洛青帝亦看準了沈瀾,尤其對沈瀾想要殺父滅族的要求十分感興趣。
兩人一拍即合。
沈瀾思及此處,轉過身半跪:“臣接旨。”
洛青帝這才點頭:“那就今夜去吧。立時出發。”他平靜下來吩咐,“國公、夫人,入座。”
陳沐陽拱手,帶莊蝶入座。
他內心也半舒一口氣,徐慕白有他的“謀劃”,還會顧忌形象,不會明麵上做什麼。
最令人擔心的,莫過於從不按常理出牌的沈瀾。
如今聖上還能按得住他,還好。
陳沐陽剛帶著莊蝶入座。
本來站在殿中,眾人以為他即可就要領兵出去的沈瀾,卻驀然回頭,走到他們的桌席前,右手攬住莊蝶後腦勺,猛地低頭印上她的唇。
全場文武百官,及其妻眷兒女,全部倒吸一口涼氣。皇宮內宴,聖上在場,當眾輕薄國公夫人,此等行徑,從未有過,簡直駭人聽聞。
連洛青帝剛端起酒杯,都停了半瞬,亦從未想過此種發展。
深吻過後,沈瀾黑眸直直望入莊蝶眼中:“等我回來。”隨後,他抬頭,看向陳沐陽,眸露厲色,“你,也等我回來。”
說罷,他這才起身,從殿內大步走出。
沈瀾走後,殿內還安靜好一會兒,百官都不知道要不要趁他不在參奏一下,畢竟橫行無忌,不顧禮法,當眾輕薄國公夫人之類的,剛剛還算是要挾國公了吧?
可他是出去打仗了。
尤其外厥還是周圍十部落最為凶狠強大、野心勃勃的,侵犯已久,近兩年因沈瀾在才算平歇下來,國內安定,百姓信心十足。
他們牟足了勁要弄死沈瀾,光是刺殺,據說沈府每月就得有那麼兩三回。
如果外族人沒弄死,被他們自己弄死了……
洛青帝倒平靜了下來,舉起酒杯:“今日好夜色,不過家常宴,眾卿不必拘禮。”
……這意思就是不追究了?既然如此——
百官齊舉杯:“是,聖上。”
黃明曦也在其中,她也淺淺舉杯,隻不過腦海中思索:
之前沈瀾來府中鬨事,要見的人是“黃明月”,當時她也詫異,沈瀾當初是向自己提親,為何會忽然提及黃明月?
現在看這情形:難道沈瀾當初要找的人,一直都是黃明月?隻不過當初弄錯了人?
她又斜視一眼,隻見黃明薇的目光仍舊直勾勾地落在陳沐陽和黃明月身上。陳沐陽正親自給黃明月夾菜,眼眸溫柔備至。
中秋節,向來無人陪他過,隻有一年是薑薑陪他過的。那天晚上她哭,徐慕白第一次陪另一個人一起難受。
今夜,徐慕白獨坐家中,聽到率遲傳來的消息。
他在宮中早有線報,沈瀾差就差在這一點,不懂得經營關係,對其他人的事更不感興趣,否則何至於到了中秋夜宴,才發現薑薑早已嫁給了陳沐陽。
沈瀾離開在意料之中,外厥進犯,聖上也提早接收到了線報,隻不過日期未定而已。所以徐慕白才決定這個時候將薑薑帶回來,可惜,被陳沐陽從中作梗,功虧一簣。
率遲站在身後,靜靜等待。
徐慕白雙手撐在輪椅上,並非推動,而是緩緩地站了起身。雪白長袍雖慢卻十分順暢地走向紗帳旁側那盆桂花,伸手摸摸它的葉片。
誰說,移栽的一定活不了?若是全心全意,亦有花開時,這是薑薑教他的。
若真喜歡一個人,不儘全力追求,又怎知對方一定不願意?
人生必要儘興如意,哪怕危機重重。
因不爭取,絕不會有幸福;若退縮,必要遺憾。所有想著日後再得到的,都是錯過。
他,絕不會像他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