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18)
薑薑私奔,帶了不少乾糧出來,分給了陳沐陽一塊。
陳沐陽見她布包中,竟然沒有衣物,除了乾糧就是幾本書。
“怎麼私奔還帶書?”他咬了口餅。
“醫書。”這些醫書薑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不過她記錄成冊,是為了日後自己有什麼事,還能有書冊留下來。
陳沐陽吃了幾口餅,恢複力氣,坐起身。
剛開始還靠著石塊吃著,之後便是坐在石塊上,望著湖水。
明月高懸,夜華萬丈。
城內正在放燈,萬家燈火的光影照射在水麵之上,如同水麵上的火燒雲,粼光橙焰。
湖水對麵散滿花燈,隔得太遠,還沒有傳到這邊來。
薑薑也餓了,慢慢吃著餅。
兩個人俱靜靜看著。
夜幕低垂,陳沐陽說:“這件事你就權當不知道,好麼?”
薑薑點頭,聽他語氣平靜,又問:“你不生氣?”
“剛開始是很生氣。”陳沐陽盯著如同黑鏡的夜河,“可現下冷靜下來,也還是覺得,她是被逼的。她沒有辦法,若是她能自主,必不會選擇用如此法子。但凡女子要付出貞潔來,必有大的勇氣。站在她的角度,四周能考慮的人也就隻有我了。總不能隨意找個三教九流吧。隻是她不該下藥。”
不過話要說回來,如果不下藥,難道陳沐陽就會答應嗎?那天晚上她應該就是先行來試探他態度的。
說完,他拾起石子往水中扔去,於水麵之上蕩出一些清淺漣漪,漾出河對麵的斑斕光輝。
“表妹,接下來,你作何打算?”
“回去。”薑薑回答,“我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不恨府內的爹娘和另外兩個姐姐麼?”
她不是真正的三表妹,也知道文秀才那件事。這件事完全可以拿出來要挾黃明薇的。
薑薑拾了快身側的小石子扔進去:“沒必要恨。說得不客氣些,她們之間互相就會彼此折磨。”
陳沐陽饒有興趣:“哦,你真是想得開。”
“我沒有很想得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黃良辰勢利,黃夫人虛榮,黃明曦自私,黃明薇任性,陳如蘭軟弱,而我很虛偽。”薑薑盯著湖麵。
“為什麼?”陳沐陽更好奇了。
“我以前的標準是,隻要不害人,無論一個人想做什麼都行。可現在想來這是空話。有些事情是根本沒辦法的,一個人想要上位,也許就必須腳踩著另一個人。誰都做不到不害人。”就像陳沐陽說黃明薇,她想擺脫三皇子的求婚,依靠自己已經沒辦法了,隻能去找另一個人“分擔”,用的是不光彩的手段。可要求每個人都聰明到能夠不傷任何人的無形化解也太難了。
“我私奔,也並不是全無代價。至少那些丫鬟,會因為我而受罰。她們何其無辜?傷害就是傷害。不因有意還是無意。黃明薇為了自己設計我,我也為了自己連累她人。”
要是黃夫人狠心點,把她們賣掉都說不定。
“但也不能要求表妹為了陌生人犧牲自己的幸福吧。”
“是。所以我明知她們會受罰,也沒有為她們停留。”
陳沐陽笑了笑:“原來表妹想得這麼多?”難得有這份自省,私奔連丫鬟都考慮到了。
清風拂過水麵,那側的花燈飄過來不少,整個水麵微微發亮,整個湖麵像是升起無數橙紅火焰 。
“是啊。我總是想得很多,總想要全盤都顧慮到的法子。可總是照顧不到的。”薑薑雙手搭在膝蓋上。
陳沐陽盯著湖麵:“世事就是如此,從無兩全其美的辦法。黃明薇享受了錦衣玉食,也就要承擔婚姻之事作為交易的代價,不過無論怎麼樣,也比那些平民百姓好些。我有個兄台曾說,但凡為官,又住在皇城,就是默認進入了這爭奪場,那麼死生各有天命,他不會心慈手軟。”
陳沐陽拾起小石子,在水麵連跳四下,扔出一個極遠的距離:“可世事哪有這麼簡單,隻不過他選擇視而不見而已。朝中任何一個權力鬥爭中退敗的人,他身後都至少意味著一方天地和無數平民百姓。牽一發動全身。能夠隨意因權力鬥爭而對他人生殺予奪的人,不會有真正的仁慈。然而可笑的是,權力鬥爭若是過於仁慈,還未必能贏下來。”
風吹幾縷發絲貼在薑薑臉上:“你是五公子的人吧?”
陳沐陽饒有興致地挑眉:“為何?”
“因為你知道荀方。”五公子能突然找到荀方,“還有,那番話五公子也對我說過。”
五公子這番話是自欺,薑薑當時也這麼想。
人若是看近處的人,難免有偏頗,而皇位鬥爭如此血腥,讓五公子沒辦法再去看近處的一個個人,隻能把他們看得更小,才能縱觀全局。
就像派那麼多人去救薑薑。
五公子沒有回答她具體傷亡如何,他不能過於在意,一旦在意具體的生命以後他就沒辦法再把他們當作工具。
陳沐陽笑:“是。莊小姐。”他又問,“所以你說你對春藥很熟悉,是因五公子還是因沈瀾?”
薑薑沒有回答。
“今日天女散花遊行很美,百姓很熱鬨,真希望日日都是如此。我希望的是,能有個手腕強勢卻又不算太過分的人,迅速解決皇位之爭。朝局穩定,這樣所有人才有好日子過。”
河對麵燈火漫天,人聲鼎沸,然而到這邊卻隻剩隱約動靜,天邊一輪極亮的明月。
歇了一陣,夜色漸涼,陳沐陽道:“我們得回去了,這荒山野嶺的,萬一碰上土匪,我可是護不了你。”
薑薑點頭。
陳沐陽拍拍褲腿起身,又回頭掃了眼。
夜漸黑,又在湖邊,薑薑低頭尋路,估計難走。陳沐陽見旁側有一根樹枝,撿了起身,末端遞給了薑薑。
薑薑牽住末端。
他帶她往前走,仰頭望明月,身側是萬家燈火和滿湖花燈。
兩個人的身影落在粼粼漆黑的湖水邊。
陳沐陽念道: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
陳沐陽護送薑薑到黃府,目送她進去之後才離開。
這會兒府內因黃明薇出逃雞飛狗跳的,也沒人注意到她,她跟金桔說被行人衝散迷路。
金桔也不敢說她因拉肚子弄丟了黃明月,這事也就過去了。
次日正午,薑薑去城外藥堂尋荀方,到了藥堂沒有荀方人影,隻有一個年輕男子正在整理藥材,他道:“荀方前幾日跟我說,他要出趟遠門估計不會回來了,讓我日後打理藥堂。姑娘可有什麼事?我自從前日就沒見過他。”
荀方離開之前找人打理了藥堂麼?他估計還是舍不得荒廢。
這樣說來,私奔這件事估計被人知道了。
薑薑走回城內,轉角的牆前,率遲驀然出現在她眼前。
許久不見。
兩個人倒沒有寒暄。
率遲道:“跟我來。”
薑薑沒有抗爭,乖乖地跟他前行。
率遲一路帶她進了縣衙,從後門進入,走下兩層台階,入地牢。
相比於第一層地牢還有喊冤的動靜。
第二曾地牢中則一個個形容枯槁,身著白衣的囚犯,見到有人來,他們連眼皮都沒抬,隻安靜地坐著。
路過幾個牢籠,還有一些男子披頭散發地被綁在木架上,神情極為痛苦。
薑薑在最後一個牢籠裡見到了荀方。
他沒有換上囚服,可一個人抱著稀碎的稻草縮在角落裡,神情蒼白而呆滯,嘴唇發顫,像是受過什麼驚嚇似的。
“五公子讓我告訴你,荀方把你跟她的事情都和盤托出了。”
“他不是說過不對平民百姓動刑麼?”
“是。所以沒有對他動刑,隻是讓他看著 。他連這也受不住。沈瀾把控了出城的每一條線路,若是你們私奔,被他抓回,你可有想過他會是什麼下場,會不會後悔?”率遲四兩撥千斤。
薑薑久久沒有言語,之後才道:“放了他吧。”
“放了他可以,五公子有一個條件。”
“什麼?”
“他離開京城,永不許再回來。”
“好。”薑薑替荀方答應,她的答應比荀方本身的答應更重要,否則五公子不會特意安排她來見一麵。
同意之後,率遲讓人打開牢籠,還讓衙役把行李還給了他。
荀方本來確實打算帶薑薑私奔的,他連行李都準備好了,可是剛要出門就被人給抓了。
率遲離開。
薑薑從縣衙後門口,一路送荀方到城門。
薑薑跟荀方走到城門外,期間荀方抱著包袱看了她好幾次幾次,想說話,又沒有說出來,終於到了門外。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荀方剛開口:“抱歉——”
“沒關係。”薑薑打斷了他。
荀方不欠她,他們之前本身感情也不深,不過興趣類似、各取所需而已。未真正結為夫婦,感情也不深。她不能要求一個人豁出性命來保她。
薑薑又說:“保重。”
荀方看了看她:“你也是。”解釋也無用,背叛了就是背叛了。荀方沒再說話,低頭轉身,背著行囊離開了皇城。
薑薑目送他的背影,皇城也不適合他,回到家鄉,有他父親名聲在,或許更好些。
明明出來時是上午,這會兒卻已經是午後了。
薑薑獨自走在回府的路上。
夕陽光照亮城內主路的石板磚和側麵的黃泥土,來來往往的行人身影,隱隱綽綽,都是陌生的身影。
薑薑相信,荀方當時的答應出自真心。
隻是他很天真。
沒有真正地意識到危險和後果,更從未體驗過牢獄之災。
其實,若是他真的在牢裡為了保護她這點事受儘折磨,薑薑反而還會愧疚。
可,人是如此的矛盾。
明明知道理當如此,可說不失落……終究是假的。
畢竟她確實想過要跟他共度餘生。
有期待便注定會有失望。
酒樓側麵鑲嵌一輪碩大的昏黃落日,陳沐陽站在酒樓二樓的欄杆外,低頭靜靜看她在人群之中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