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藥(1 / 1)

15

容津岸一直牽著葉采薇。

離開績溪的客棧,上馬車,去往徽州府城,一路上都沒有鬆手。

等到馬車停在了徽州知府衙門前,容津岸這才卸了力。

他從容站起身,快要出馬車的時候,回頭看向葉采薇:

“在這裡等我。”

他在朝堂上也是這麼為人處世的嗎?

葉采薇咬著牙,捂住自己已然發腫的手腕,一聲不吭。

過了會兒,馬車之外,傳來容文樂向問鸝說話的聲音:

“這是大人吩咐小的為先生買的藥膏。大人說,事出緊急,冒犯了先生,若是先生的手腕因此受傷,他沒辦法向奚公子交代。”

問鸝沉默,上馬車的時候,滿臉都寫著疑惑。

她顯然對容文樂最後那句話一頭霧水,打開藥膏的蓋子,聽到葉采薇低低嘟囔:

“那天他到東流,先去了奚家,剛好七奶奶不在,小廝的話說得模棱兩可,他就誤會七奶奶是我。”

問鸝哭笑不得:

“這麼荒謬的誤會,簡直不像容大人會想出來的……”

“可是這下誤會大了,先生怎麼不向容大人解釋清楚?”

說著,問鸝手上的力道沒控製住,大了一點。

“嘶……好疼……”葉采薇眼眶紅紅,想把手臂縮回來,又強行忍下。

她氣鼓鼓:

“隻準他和康和縣主製造誤會,不準我也製造誤會?再說了,這誤會不是我造出來、是他自己亂想的,我隻不過是沒有澄清罷了。”

問鸝往她的腕子上極輕極柔地吹氣。

“這些都是小事,跟見雁的性命比起來,容津岸的誤會算什麼?”一想到見雁,葉采薇長歎一聲。

事情到底如何?見雁能不能平安回來?

若是見雁最後真的因為她的謬誤而錯失了得救的良機,恐怕她後半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這邊,容津岸的進展很快。

徽州知府行事果斷穩妥,在得到容津岸提供的線索和證據之後,立刻著人去辦。

至於他心中的疑惑,關於這個向來不近女色、甚至身邊連服侍的丫頭和嬤嬤都沒有的容大人,何時有了如此體己的婢女,還讓他親自過來報案,徽州知府來不及措辭細問,先被容津岸開了口:

“知府衙門的後院是有住所的,為容某行個方便?”

再見葉采薇的時候,容津岸站在馬車下,隔著簾子:

“綁走見雁的,是從南邊來的一夥流寇,他們在徽州已經作亂很久,知府早就籌謀捉拿,這次有了新鮮的線索,更是如虎添翼。”

“我隻要見雁平安回來。”葉采薇並未掀起簾子。

她還是沒能從他口中聽到半句承諾。

如此吝嗇嗎?

容津岸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

“見雁出事,需要我找人回東流的奚家報信?”

葉采薇咬唇沉默,又聽他說:

“堂堂奚家七奶奶,回鄉祭掃,隻帶兩個貼身婢女?奚子瑜就放心你這樣出來?”

話裡話外都是嘲諷。

此時,突然從衙門口出來一隊人馬,腳步聲踢踢踏踏,領頭的大捕頭嗬斥之聲抑揚頓挫,還有小販路人議論的嘰嘰喳喳,亂哄哄掃至葉采薇的耳畔。

一想到見雁很快就能得救回來,葉采薇的胸口便不那麼緊了。

待嘈雜遠去,周遭恢複平靜,容津岸又說:

“你和他的事,我不乾預。”

“今晚,你和問鸝住在知府衙門裡。”

葉采薇說了聲“好”。

“我回家裡住。”容津岸頓了頓,“容文樂留下來,隨時等消息。”

不過,好像並沒有人問他他要住在哪裡。

之後,再無交流。

葉采薇並未見到徽州知府本人,衙門來的接應之人也隻喚她“娘子”,無人知曉她的身份。

與問鸝在衙門後院的廂房落了腳,兩人卻都因為憂心見雁而根本無法歇息,時辰長了,漸漸抱作一團,連呼吸都在顫抖。

容文樂一直守在外麵。

到了後半夜,院子裡忽然開始躁動起來,由遠及近,說話聲腳步聲亂七八糟,葉采薇的心口被那些聲音扯住,疼得要命,她站起來,腳底發虛,剛好廂房的門被敲響,是容文樂雀躍的聲音:

“娘子,見雁姑娘平安回來了!”

見雁已然昏迷,一陣手忙腳亂過後,她被安置在了廂房。

“回來的路上,大夫瞧過了,見雁姑娘隻是受了點輕傷,等她醒來,應當沒什麼大礙。”容文樂疲憊笑著,“謝天謝地,娘子可以放心了。”

葉采薇和問鸝不眠不休地守著見雁,一直到快要午時,見雁悠悠轉醒。

“口渴了是不是?”葉采薇心頭的大石終於落地,她坐在床頭,把見雁微微扶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

問鸝在一旁倒了茶端過來,葉采薇用手心試了試溫度,正準備往見雁唇邊送去,懷裡的人卻突然怔愣:

“姑、姑爺……”

葉采薇與問鸝俱是一驚,她們都隻顧著見雁,根本沒有察覺,容津岸竟然不經通傳,便入了這間廂房。

說好的克己複禮的君子呢?

“我的好姐姐,你也是睡糊塗了,這哪裡是七爺?”

問鸝麵不改色地扯謊,直接定性為見雁剛蘇醒口齒不清,把“七爺”說成“姑爺”。

容津岸不會起疑。

“這次你遇險,多虧了容大人出麵來請徽州知府,否則我隻能老老實實交贖金,祈禱那些歹徒真的會拿錢放人。”

葉采薇也放下茶盞,語氣很是自然。

見雁當然是疑惑的。

自從跟著她家姑娘離開京城,已經整整五年沒有半點容大人的消息,甫一見到他,她神思恍惚,順口便喚起了從前的稱呼,也不算太失禮。

可是,她明明叫的是“姑爺”,怎麼問鸝自己聽岔了還非要給她扣鍋,歪曲她要喊“七爺”?

奚家七爺奚子瑜可比容大人差遠了,無論是外貌還是氣度,她再受驚糊塗,也不可能認錯人的。

葉采薇自然看穿她的疑惑,暗自懊悔當時回到東流沒有將重遇容津岸一事告知見雁,忙起了身,引著容津岸往外走。

他們站在四下無人的廊廡裡。

午間日頭正盛,大片大片地打在容津岸的身上,他的皮膚顯得更加白,眉宇凜冽如遠山青黛,似籠著渺渺煙雲。

“這次謝謝你。”說完葉采薇便垂下頭,像個主動對老師認錯的學生,“昨天,是我太衝動,你說的那些都是對的。”

容津岸沒有接話,就光是站著,已經足以淵渟嶽峙。

“那個……你手背上的傷,”葉采薇早已不複伶牙俐齒,“還、還好吧?”

她想起昨天狠狠咬的那一口,心頭忽然一蕩,耳根也不由發燙。

“反正從前沒少挨你的咬,習慣了。”容津岸卻淡定得不像話。

葉采薇的耳根更燙了。

他之所以會叫她“小貓”,便是因為她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尤其是當他下了狠勁撞得她魂飛魄散,她妖妖嬌嬌地求饒他卻變本加厲時,她氣急,便逮到哪裡咬哪裡。

他不是把她當做奚子瑜的夫人了嗎?怎麼能突然提起這個?

葉采薇氣結,卻聽他不疾不徐——

“阿娘的新墳剛剛立好不久,難得來一次歙縣,去給她上柱香?”容津岸將手背了過去。

徽州的府城就在歙縣,容家的舊居不在城中。

“好。”葉采薇同意。

遊秀玉的葬地挨著田埂,她與容津岸的父親合葬,旁邊則長眠著容津岸的兄長。

容津岸的父兄與葉采薇的生母姚氏死在同一場瘟疫之中,但直到容津岸將遊秀玉接到京城,葉采薇才知曉此事。

葉渚亭瞞著她,容津岸也瞞著她。

甚至,容津岸從小就從遊秀玉的口中知道了她。遊秀玉除了說她長得粉雕玉琢實在出色之外,對她對葉渚亭,都沒有什麼好話。

這些,葉采薇都一直被蒙在鼓裡。

她與容津岸本來就不應該開始,都是她堅持一廂情願。

最終,也是她自食苦果。

葉采薇恭敬嚴肅地給三座墓碑一一上香,默了一會兒後,容津岸在一旁問:

“要不要到家裡坐坐?”

他好像少說了“我的”兩個字。

葉采薇搖頭:“不知見雁眼下如何了,我得回去看看。”

那是他的家,不是她的。

與她無關。

從前與容津岸熱戀時,她說過很多次要和他一同返鄉,要看看他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

然而,當熱戀中無數次想象和期待的憧憬,在這樣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候被推到她的麵前來,卻都早已失去了當年風光無限的模樣。

有些事,錯過了再來,到底還是錯過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相隔一條手臂的距離,人跡罕至的鄉間午後靜謐,幾排錯落的矮房陳舊卻好似煥發勃勃生氣。

方才過來,葉采薇並未注意到這些細節。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什麼?”她恍惚,不確定是不是容津岸所言。

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麵,她對他說的話。

那時候,她單純地認為,他們隻是相逢不相識的同鄉而已。

容津岸搖頭,問她:“你打算哪天回去?”

說話的時候並未停下腳步,但卻在眨眼間,與她幾乎並肩。

葉采薇突然發覺,這好像是他們自從重遇以來,兩個人私下裡,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說話。

五年的光陰,彼此都對對方的生活一無所知,突如其來的重逢難以掩蓋陌生和疏離,隻能選擇用刺做武器,把自己偽裝得無懈可擊。

她不是強悍到無畏的聖者,她的記憶和思潮也無法被埋入黃土、立碑列傳,當猛烈而清晰的雨水一來,便可以破土而出、野蠻滋長。

“暫時先不回去的。”葉采薇平淡回答。

容津岸這才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站在她微微前方的位置,目光投過來,像高峰的雪頂被陽光炙烘後飄起的漫煙。

“要到應天去,陪幾個學生參加秋闈。”

她不可能說出實情,隻能用離開東流時對葉琛的說辭來搪塞。

父子二人都信了。

“奚子瑜可真是大度,你身為奚家七奶奶,在青蓮書院教書、住在書院,甚至學生參加科舉,都可以全程陪同。”

晴朗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恰若容津岸此刻眼裡的迷霾,幽幽傳過來。

葉采薇嘴唇發乾,想說點什麼來緩和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卻聽容津岸又道:

“應天有兩個國子監的舊人邀我,剛好同你順路。他們還說奚子瑜也要過去,到時候我們幾個同窗,好好聚上一聚。”

葉采薇十分後悔說出口的話。

奚子瑜離開東流數月,她不知其行蹤,若是果真如容津岸所說,幾人相見,該是多麼尷尬?

五年來奚子瑜和梅若雪都幫了她的大忙,她卻為了跟容津岸置氣,背刺了那樣恩愛的夫婦二人。

隻有到時候先和奚子瑜碰麵,跟他坦白自己的過錯,求得他的原諒了。

然而到了應天,沒有見到奚子瑜,卻碰見了剛剛到達的佟歸鶴。

看到葉采薇和容津岸一同前來,佟歸鶴的麵上五味雜陳,然而該講的禮貌還是要講,對自己的老師和容大人行禮道:

“這次來的路上,剛好碰見奚家七奶奶,她給了我好多新鮮的豆沙酥讓我分給其他同窗,先生和容大人,你們也嘗嘗?”

葉采薇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身旁的容津岸卻神色淡然:

“哦?既然是奚家七奶奶的東西,那我可要嘗一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