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齒印(1 / 1)

14

誰也沒想到,容文樂在姚氏的墳前隨口那句“若是先生有事,可以到壽連客棧找他”的話,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容文樂對葉采薇的到來很是意外。

容文樂被收留時,正是容津岸拿到解元、葉采薇春風得意的時候,葉采薇待所有的婢仆都很好,即使後來遭逢劇變、她每日籠罩在陰霾之中,也從不遷怒於下人,反而還會為了自己偶爾的失控而向他們道歉。

見到葉采薇主動來找容津岸,容文樂本來很是高興,但見葉采薇麵色陰沉又行跡匆匆,隻好將心中的喜悅按下,快速引路。

“容閣老,上次你的紅顏知己摔碎了人家對的天青汝窯杯,我替她賠了一萬兩,這麼些時日過去,請你立刻把錢還給我。”一見容津岸,葉采薇毫不客氣,開門見山。

容津岸還是那一身青白色的素淨衫袍,長指端著茶盞,正在慢條斯理地品茶。

聽到葉采薇的話,他緩緩將茶盞放下,目光斂閉,形容疏懶:

“既然要我還錢,方才在葉夫人的墳前,怎麼不開口?”

葉采薇並不想將見雁的事外傳,頓了頓說:

“阿娘平素喜靜,我不想有人在她墳前撒野,銅臭之類,汙了她清明的耳。”

容津岸不知為何嗤笑一下。

葉采薇猜他在嘲笑她的故作清高。

“上次在青蓮書院,葉先生可是親口說過,不打算讓我們還錢。”

容津岸仍舊未抬眼:

“為學生們出錢出力,都是葉先生,你這個老師應有的責任。”

話倒是記得一清二楚,難免陰陽怪氣。

而容津岸這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很難不讓葉采薇氣惱,但畢竟人命關天,她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強迫冷靜再冷靜,撐著雙眸:

“那,上次的五千兩呢?我說了,那是給你與康和縣主新婚的禮金,但既然你和她並無婚約,這錢我自然該收回來的。”

於情於理,她找他要錢都是不容置疑的。

容津岸抬起頭。

“那五千兩,不是給阿娘仙逝的帛金嗎?”

他的視線像鴻毛一般落入她急切的眼眸,那樣清澈,那樣無辜。

可葉采薇知道,他是故意裝出一副無知的樣子,以此激怒她。

話明明是之前他自己說的,遊娘子不要她的帛金。

怎麼還能如此顛倒黑白?

“你——”她杏眼圓睜。

突然,葉采薇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為什麼在姚氏的墳前,容文樂會無緣無故提起,容津岸要在績溪落腳,還報上了客棧的名字?

“容津岸,”她直呼他的姓名,“不會是你乾的吧?”

“容仲修,你到底還是不是人?”

男人用目光緊緊將她鎖住。

須臾,他波瀾不驚的麵上有了陰翳,籠罩著他蒼白的皮膚。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葉采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對他這般惺惺作態不屑一顧:

“還在裝?明明是你找人把見雁抓起來,裝成是綁匪勒索我,好讓我過來求你!”

她越說越氣,怒火點燃,像隻炸毛的獅子:

“虧你還是清流領袖,怎麼手段如此下作?我告訴你,見雁和問鸝不僅僅是我的婢女,更是與我相依為命的親人,如果你敢讓見雁受半點委屈,我葉采薇豁出這條命,也要跟你沒完!”

“所以,你打算用錢去把見雁贖回來?”容津岸已然想通來龍去脈,臉色陰沉,“薇薇,為什麼不報官?你真的認為那些綁匪有良心,收了你的錢,就會把見雁平安放出來?”

葉采薇恨不得撕了他:

“既然不是你做的,跟我說這些廢話做什麼?人命關天,趕緊,趕緊把錢還給我!”

“我不會隨身帶那麼多銀票的。”容津岸說。

“沒錢?!”葉采薇幾乎叫出來,“沒錢你跟我羅裡吧嗦說這麼多?浪費時間!”

她強忍住把眼前的男人暴打一頓的衝動,轉身就走。

“鏢師,對,找個鏢師,快馬加鞭帶我回一趟東流,應該趕得及……”她火急火燎往外趕,口中念念有詞。

誰知手腕上一痛。

“薇薇,是不是我的話,在你心裡都是廢話,一句也聽不進去?”容津岸起身,追上來,他捏住她手腕的力氣很大,似乎根本不打算放過她。

葉采薇的心本就在油鍋裡炸,這一下,就像是往油鍋裡灑了好大一把涼水,劈裡啪啦爆得到處都是。

早知道,她就不來找他了。

他隻會讓她心煩。

一想到這些,葉采薇突然將被他握住的手腕抬起來,照著他慘白的手背,狠狠咬下去。

發狠,再發狠,恨不得直接將那塊肉咬掉。

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猛虎,沒有尖利的獠牙,自認為使出了全力,容津岸卻紋絲未動,她仍舊被他緊緊攥著。

憤怒混雜著委屈,化作熱淚,霎時間堆滿她的眼眶。

“綁匪都是亡命之徒,不是重信守諾的正人君子,你拿著錢去,到最後隻能人財兩空。”

容津岸的話淡定極了,仿似她不是在咬他,而隻是輕吻。

“小貓,要救出見雁,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官府出麵。”他並沒有收回手的意思,“你若再這般執迷不悟,隻會害死見雁。”

葉采薇心跳如雷,鬆開了口。

隻見容津岸慘白的手背上,她留下的深深牙印,十分矚目。

她的胸膛上下起伏,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鏖戰,手腕仍被他攥著。

“若我現在放了你走,等到你失去見雁的時候,你會自責和痛苦。”

容津岸的聲音鎮定得實在不像話:

“我們現在立刻出發,到徽州府城去,績溪的縣令為人奸猾,必會百般推諉拖延,徽州知府與我有些交情,以我的名義報官抓人,救出見雁。”

葉采薇的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翻著眼皮,吸了吸鼻子,卻還是澀澀啞啞:

“如果見雁救不回來,你該拿什麼向我交代?”

“小貓,”容津岸的目光落在她留給他的牙齒印上,“人不應該老是去想最壞的結果,要往好處看,不是嗎?”

這話,從前他絕不會對她說。

即使是樂極生悲的那天。

他剛剛參加殿試,被嘉泰帝欽點為探花,與她定親的同一日,太子逆案爆發,仿若一道驚雷,將她觸手可及的幸福劈開,粉身碎骨,血淋淋地張開猙獰的爪牙,她看著葉家傾覆,看著葉渚亭被捕下獄,她倉皇而無助,死死拽著他的衣角:

“怎麼辦?怎麼辦?我到底可以做什麼,怎麼樣才能把阿爹救出來?”

他將她摟在懷中,輕拍她的脊背,然而動作僵硬。

“小貓,你阿爹的事,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偶爾理智回籠的時候,她也理解他。

那樁太子逆案證據確鑿、石破天驚,天子隻處理了太子黨而沒有禍連九族十族,已經是對他們格外開恩了。

容津岸一個剛剛入仕的小小翰林,根本做不了什麼。

但她也不是真要他為了一樁明知沒有可能的案子赴湯蹈火。

她隻是想要得到他的承諾,想聽他說出可以為她奮不顧身的話,哪怕、哪怕隻是為了哄她開心,為什麼就是得不到呢?

而現在,危機再次突然降臨,比起當年來,這個男人早已褪去了青澀,是萬人敬仰的國之肱骨,卻還是不肯說出半句承諾。

就這麼不願意承擔責任?

“當日說什麼,要我跟你走?”葉采薇翻出了青蓮書院裡,他對她說的話,冷笑,

“容津岸,你連我的婢女都保護不好,憑什麼要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