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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地,佟歸鶴愣住了。
容津岸向來清冷淡漠,又是人人讚頌的清流領袖,怎麼會說出如此輕佻散漫的話來?
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慮,容津岸解釋說,自己和奚家七爺奚子瑜是一同在國子監求學的好友,當年兩人情同手足,奚子瑜的妻子七奶奶,可以算作他的弟妹。
“弟妹”這個詞,被容津岸咬得很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葉采薇聽來,不由得心頭一蕩。
好在她與奚子瑜被容津岸誤會一事,已經因著偶遇佟歸鶴而提前揭破,葉采薇無須要再多說什麼,隻順著佟歸鶴的到來,和他一同離開。
畢竟,對外她的口徑一致,說自己到應天來,是為了陪學生們參加秋闈。
容津岸神色淡淡,倒是再沒說什麼。
三人各自離開。
應天是南直隸的省城,兩百年前本朝開國時,曾為太.祖時期的國都,後來太.宗力排眾議遷都至燕京,應天也還保留著八街九陌的繁華富庶。
葉采薇很放心在應天暫歇兩日。
這樣偌大的城市,再與容津岸偶遇的機會,幾乎微乎其微。
至於容津岸所言,奚子瑜也會來應天……
葉采薇倒是想得很輕鬆,畢竟那個誤會是容津岸自己腦補出來的,以他的脾性,絕不可能與奚子瑜談起半個字,隻能悶著,爛在肚子裡。
反正他也悶習慣了,不是嗎?
佟歸鶴下榻的客棧地處應天的繁華地段,青蓮書院的其他幾人雖分住不同的客棧,但都相隔很近,抬腳便到了。
想到容津岸,葉采薇最終決定與佟歸鶴同住一間客棧,上下兩層的客房。
稍稍打點,準備出門。
自從上次重遇容津岸後,幾番事情發生,葉采薇便知曉南直隸是不能再待了。這一次,主仆三人離開東流,真正目的是南下尋找新的落腳生根之地,江西或者浙江都可以。
而見雁在績溪被流寇綁架一事讓葉采薇心有餘悸,既然在應天暫留,須得尋一個高端可靠的鏢局,請兩名身強體壯凶神惡煞的鏢師,全程護送她們三人。
臨出門,卻迎麵遇上了佟歸鶴。
許是外麵日頭毒辣,匆匆外歸的青年滿頭是汗,他皮膚黑黃,麵頰的通紅卻甚是顯眼,看到葉采薇,先行了個禮,急道:
“學生方才遇到了那個康和縣主,因與她隔了一點距離,並未上前行禮打招呼。”
又言:
“她還是和過去一樣,那副囂張跋扈的模樣絲毫沒改,其實……其實學生有一個疑問,雖然不該問,但實在忍不住。”
“上一次在池州,先生幫康和縣主賠付了溫泉彆業的錢老爺整整一萬兩銀,事後,她可有將這筆錢還給先生?”
葉采薇蹙眉,卻聽她身後的見雁按耐不住,擠上前來,疾首蹙額罵道:
“還什麼還呀,人影都沒見到一個,一分錢不出,把我們家先生當成冤大頭!真是肉包子打狗!”
也不怪見雁衝動,口不擇言。
那日在徽州知府衙門,葉采薇隨容津岸走後,問鸝為了防止見雁說漏嘴,這才將葉采薇在池州三日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包括重遇容津岸、與康和縣主的狹路相逢,以及後來在那個溫泉彆業的種種。
見雁專管葉采薇的銀錢和賬目,是個理財能手。她信奉著“有錢萬事大吉”,將身外之物看得很重,認為隻有把錢財牢牢抓在自己手裡,才能安心穩妥。
遊秀玉因病仙逝,葉采薇給容津岸五千兩的帛金,見雁無話可說;但又莫名其妙賠出去一萬兩,見雁心痛,她可太心痛了!
雖然這筆錢對她們主仆來說確實不算什麼,她家姑娘也向來心善、樂於助人,但這次她幫助的對象——
康和縣主,名不見經傳,卻是容津岸空虛寂寞了五年,才找到的紅顏知己!
容津岸找一個年輕十二歲的紅顏知己也就罷了,男人的劣根性、永遠喜歡二八芳齡的姑娘,但他竟然還專找跟葉采薇長得像的,這是明裡暗裡,把她家姑娘當成什麼了?
要不是看在績溪時容津岸出麵救了自己一命,見雁早就當麵找他理論了!今天,佟歸鶴又突然提起那一萬兩,見雁可就再也忍不住。
佟歸鶴一聽見雁的話,忍了一路的怒火也“噌”地一下燒了起來,無不激憤道:
“我看她穿金戴銀,前呼後擁,招搖得很,根本不像囊中羞澀!”
一個尚算俊朗的青年,氣得眼冒金星,鼻子都歪了:
“堂堂一個縣主,怎麼能做出如此厚顏無恥的事情呢?先生你放心,這件事由我來出麵,你就在客棧裡等著,我一定要找她討一個說法!”
說完,轉身就要走。
“佟歸鶴!”葉采薇連忙叫住他。
上次在溫泉彆業,那錢媽媽說的話葉采薇還記得一清二楚。
康和縣主的父親因為犯錯,在三皇子那裡失了寵,一家人齊齊整整,即將被趕回西南邊陲,轉眼才大半個月過去,康和縣主非但沒走,反倒還比先前更要囂張跋扈,其中根由,自然還是家勢躍升。
京中風雲變幻,蒼狗白雲之事,葉采薇自小屢見不鮮。
也正因如此,她才要更加謹慎,當即拿出了身為老師的嚴厲,教育佟歸鶴要以秋闈為重,不可以分心,更不可以為了她而惹是生非。
而佟歸鶴站直聽訓,嘴唇緊閉,青筋凸起,劇烈呼吸聲,從他鼻腔中一上一下傳出來,每一聲都在昭彰著他的憤憤不服氣。
“那天晚上的事,老師很感謝你,沒有向其他人說過半句。”提起當日的東流她與葉琛在街市買麵具被佟歸鶴撞破一事,葉采薇順勢變得溫柔起來。
這下,她身上那股因嚴厲的教誨和訓誡而生的長輩之感,霎時便煙消雲散。
佟歸鶴到底是個初出茅廬的弱冠青年,眼見麵前的老師溫柔典雅,一雙杏眼含著盈盈的關切與笑意,那些衝動之下的違逆之言,實在說不出口。
“先生放心,那晚的事,學生一定守口如瓶,爛在肚子裡。”佟歸鶴信誓旦旦,早已忘記要去找康和縣主一事。
話已至儘頭,葉采薇多叮囑幾句,說起晚上她做東請大家吃飯之事,佟歸鶴答應去通知餘人,便各自散去。
整個下午,葉采薇帶著問鸝和見雁,主仆三人在應天城中穿梭往來,所幸,並未與康和縣主“狹路相逢”。
日落時,她們帶著大包小包回到客棧,上樓,路過佟歸鶴房間所在的一層,葉采薇停下了腳步。
先前說好,今晚她做東請幾個學生吃飯,也不知佟歸鶴是否已聯係好。
躊躇間,卻聽有腳步聲,由下而上、蹣跚踉蹌傳來。
見雁好奇,先伸出頭去探看,隻見方才答應好了要安心溫書的佟歸鶴,竟然滿身狼狽,正一瘸一拐上樓。
佟歸鶴雖然五官與容津岸有幾分相似,但他的皮膚不像容津岸那樣極白,反而生得黑黃。這黑黃的皮膚上到處掛彩,青紫血紅一片接著一片,他原本嫳屑飄逸的衫袍到處沾著塵土,頭頂的發冠和青絲也亂作一團,無不觸目驚心。
葉采薇蹙眉:“你……你這是出了什麼事?可還要緊?”
佟歸鶴聽見聲音,抬眼發現被老師看到自己這副披頭跣足的難堪模樣,驟然躲開視線,聲如蚊蚋:
“方才在街上,有惡霸仗勢欺淩弱小,學生實在看不過眼,便和那幾個惡霸動了手。”
他當然不可能說實話。
方才他回到房中,本來是想謹聽老師的教誨好好溫書,人一坐下,就又忍不住開始亂想。
那個康和縣主……
真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氣。
康和縣主實在是太不要臉,在溫泉彆業時,麵子裡子都讓她掙到,老師幫了她的大忙,她竟然連一句感謝都沒有,轉頭就把老師拋諸腦後!
他的老師美麗端慧,溫柔典雅,大方持謹,腹有詩書氣自華,自然是不屑於與這些腦袋空空的小女子一般見識的——
可他佟歸鶴不能忍!若是明知道老師被人占儘便宜卻選擇忍氣吞聲,他哪裡有臉配稱自己男子漢大丈夫,又哪裡堪為老師的夫君?
他的決心不會變,等明年會試一過,他就要向老師提親,即使老師用那個亡夫的兒子做擋箭牌拒絕,他也絕不會退縮!
而現在,他也一定要為老師討回公道!
怒發衝冠,佟歸鶴立刻奔出門去,循向最初碰見康和縣主的地方,果然看見了人。
他上前理論,誰知那康和縣主恬不知恥,根本不承認有過此事!
佟歸鶴據理力爭,康和縣主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毫無還口之力,便惱羞成怒,讓幾個嘍囉,把佟歸鶴狠狠打了一頓。
佟歸鶴到底是個隻會舞文弄墨的文弱書生,哪裡經得起粗手亂拳,很快便被揍得七零八落,眼睜睜看著康和縣主揚長而去。
這些,他都絕不可能向自己的老師說明。
葉采薇當然對自己的學生深信不疑,蹙著眉看他一瘸一拐上了樓,等到近前,聽他突然問:
“老師,你是不是覺得我沒用?”
佟歸鶴頂著滿臉青紫,眼中真誠款款。
不知為何,他這副模樣,卻讓葉采薇恍然想起了葉琛。
葉容安喜靜,不似彆的稚童那般貪玩好動,但也偶爾有調皮急躁的時候,磕了碰了,明明很疼,卻因為自知理虧,在她為他上藥時,生生強忍。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實在控製不住,葉容安才不情不願地吸一吸鼻子。
然後立刻甕聲甕氣問她:“阿娘,你是不是覺得容安沒用?”
“你呀,怎麼會這麼想?”葉采薇歎氣,麵對佟歸鶴清澈執拗的眼神:
“路見不平能挺身而出,是大勇之舉,你若是真像某些人那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老師才覺得心寒失望。”
佟歸鶴擠出了一絲滿足的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滿懷心事、一瘸一拐上樓的時候,身後還跟著主仆二人,腳步極輕。
聽到葉采薇的話,容文樂不由看向自己的主子。
他是個機靈的,總覺得這話刺耳,像是在指桑罵槐針對容津岸。
但容津岸麵不改色。
而佟歸鶴心下激蕩:“老師,老師,我能不能……”
臉上身上的傷口牽扯,很痛,但他滿臉通紅,目光追隨葉采薇:
“我想大膽求求老師,親手為我包紮傷口,可以嗎?”
葉采薇一心想著葉琛,大方笑道:“好。”
說著,四個人便前後入了佟歸鶴的房間。
那邊聲音漸細,樓梯上的容文樂心下打鼓。
其實,今日與葉采薇一並來應天,偶遇佟歸鶴的時候,他家大人心情是極好的。以往接待三皇子的人,容津岸總是一副冷淡的麵孔,今日卻難得有幾分的客氣。
帶著這樣的好心情,容津岸親自到客棧來,接葉采薇去金陵酒樓,趕赴說好的那頓國子監舊友聚餐。
誰知就在樓梯上瞧見了這一出。
“大人,咱們……還上去嗎?”容文樂試探問道。
容津岸的視線冷冷掃過來。
容文樂艱難咽下口中的津液。
“原來葉娘子不是奚家七奶奶,孤身一人許多年,那句詩怎麼說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佟公子算得上青年才俊,這幾年他們師徒二人朝夕相處,他對葉娘子展開追求,是好事一樁。”
又見容津岸麵色越來越沉,容文樂趕緊:
“其實……佟公子未必是故意賣慘,葉娘子宅心仁厚,就算換作街邊的流浪漢,她也定會親自上手包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