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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葉采薇還是給葉琛買了他喜歡的狸貓麵具。
虛驚一場。
也許是她被麵具勾起往事而心神蕩漾,竟然會把佟歸鶴的聲音和手型,都認做了容津岸。
從前她也這樣,被容津岸的一舉一動而牽動神思。
第一次,是她在街頭兩次偶遇他、請他單獨吃飯卻不歡而散之後。
連續好幾日,葉采薇都沉浸在莫名的悶悶不樂之中,想不明白為什麼,直到葉渚亭從國子監帶了人回到葉府。
國子監的課業清閒,葉渚亭惜才,讓這幾人在以後的空閒時日都到葉府上來,他為他們專門開授私課。
其中就有容津岸和奚子瑜。
葉采薇是由葉渚亭手把手教出來的“關門弟子”,麵對幾名突然多出來的同窗卻並不排斥,反而表現款款,大方得體。
奚子瑜不似容津岸那般冷淡,圓滑熱情,主動向葉采薇問好,還說希望葉大姑娘之後看在同窗的薄麵上,對自己的文章口下留情。
也正是在此時,葉采薇才恍然大悟,原來她隨口對容津岸文章的那句“華而不實,徒有其表”的批評,不僅被他本人聽到,還在那日來葉府的所有國子監新生之中,傳了個遍。
所以,那頓不歡而散的飯,是容津岸惱怒她,明明不喜辭藻華麗的文章,卻撒謊敷衍?
可是,既然惱怒,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而是憋在心裡,故意冷待她呢?
一副道貌岸然的臭皮囊,憑什麼敢這麼對待她?
她當時並不知曉,這幾乎成為了他們兩人後來相處的常態。
以至於絕大多數時候,她根本不清楚,容津岸心裡有沒有她。
牽著葉琛的葉采薇回過神來,買下了另一張仿蘭陵王入陣的木製麵具。
她忽然發覺,自己思慮了兩日的另一個問題,已經因著這場偶遇,迎刃而解了。
既然撞破了她與兒子出街,想必佟歸鶴會知難而退,再不去想那個考取功名後向她提親的大膽決定。
這個剛剛弱冠的青年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何況照顧葉琛這個與他非親非故的孤傲男孩呢?
***
之後的日子平淡無波,但卻忙碌充實。
葉采薇答應了梅若雪,要在學生們科舉後離開東流,她需要為此做許多準備。
在東流購置的所有店鋪和莊子,儘數低價轉讓給梅若雪。
莊子一向是由梅若雪在打理,左手倒右手的事,自不必說;
至於那些店鋪,則主要由葉采薇的另一名婢女見雁在管,轉手之前,自然是要將錢貨等等統統計算清楚。
見雁與問鸝一樣,從小服侍葉采薇。
兩人的名字都是葉采薇所起,一個出自“樓倚暮雲初見雁①”,一個出自“除非問取黃鸝②”。葉采薇在東流落腳之後,見雁便發揮了自己善於經營理財的長處,將葉采薇的店鋪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意蒸蒸日上。
可以說,當日的池州,葉采薇能在容津岸與康和縣主麵前豪擲千金,見雁功不可沒。
但饒是厲害如見雁,多少間鋪子的重任陡然壓下來,她長了三頭六臂,也難以從容應對,好在葉采薇未嫁時早早掌握了理家之技,對見雁的忙碌操勞又心疼又愧疚,索性將大半時間都用在分擔見雁的壓力上,時常與她一同熬到深夜。
抽空時,葉采薇處理了與書院相關的事。
當初能來青蓮書院教書,全靠奚子瑜的引薦保舉,這次葉采薇卻要繞過奚子瑜去向書院的山長請辭,好在山長通情達理,甚至還答應了她,在她離開之前向書院所有人保密。
忙忙碌碌之餘,葉采薇收到了來自京城的書信。
是溫謠寄來的,厚厚一疊。
信上,溫謠隻字不提她當年滑胎一事,反而事無巨細地說起了她和孟崛在前年初生的女兒。從她發現有孕到十月懷胎,從小姑娘呱呱墜地到能翻身、爬行、站立,軟軟糯糯地喚她和孟崛阿爹阿娘,字裡行間,儘是濃濃的母愛。
葉采薇一字一句地讀著信,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到底何德何能,能夠在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裡,遇到溫謠、梅若雪這樣的知己好友?
還有問鸝和見雁,不止是她的左膀右臂,還是陪伴她走過艱難歲月的姐妹至親。
她本性疏狂,是隻下山猛虎,她們包容她的橫衝直撞、對她不離不棄。
溫謠的信上還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說,這五年來每逢清明和忌日,溫謠與孟崛都要到城郊,為葉渚亭的兩座墳祭掃,每次容津岸都比他們早一天去;
第二件是說,今年雨水充沛,京城的冬天會下大雪,溫謠非常希望,葉采薇能夠到京城和她一起過年。
葉采薇卻不知該如何回信。
她想念溫謠,也知曉溫謠很想念她,然而這次回到東流,她卻麵臨了許多措手不及的變故,牽一發而動全身,她必須得斟酌應對。
這一斟酌,便斟酌到了八月,這一屆青蓮書院的學生紛紛準備出發趕赴應天,參加即將到來的鄉試。
葉采薇答應了梅若雪要在此時離開東流,卻選擇將葉琛留下,仍由梅若雪照料。
動身的那日,葉琛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男孩的眉宇凝結著愁苦,分明是不舍的,卻又兀自想起上次自己失禮後娘親的嚴厲斥責,默默隱忍,實在忍不住,隻能站在葉采薇的腳邊,定定望向她:
“阿娘,這一次你去應天,還會和上次去池州那般言而無信嗎?”
葉琛的皮膚很白,和他父親容津岸一樣,也正因為如此,他圓圓的瞳孔就更像一口幽深的黑井,葉采薇心頭猛地一縮,主動蹲下來,與他平視:
“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③。上次是阿娘的錯,這一回,若阿娘再次言而無信,還怎麼對容安以身作則?”
“容安要阿娘平安回來。”說完,葉琛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線。
“隻是陪學生們參加秋闈,容安放心,阿娘不會有事的。”她忍不住摸了摸葉琛的小腦袋。
但……真的隻是陪學生們參加秋闈嗎?
那不過是她為了讓葉琛放心的幌子。
這一趟離開東流,帶上問鸝和見雁,她並不去應天,而是為了尋找,她們一家四口新的落腳之地。
等到一切落實,她再將葉琛接走。
但離開東流,葉采薇決定先回一趟績溪。
績溪是葉氏的祖地。但早在幾代以前,葉家一門便因為在京任職而購置了京宅、舉家遷至京城,後來嘉泰元年,祖父被迫退出內閣,被貶至徽州任知府,便再次舉家遷回績溪祖宅,一直到葉采薇出生的第二年,葉渚亭被嘉泰帝親自召回京城,績溪的祖宅才再次成為空宅。
那裡已經久無人居,葉采薇三人剛到績溪,見雁便說自己先回去清理打掃,等到她們從姚氏的墳前回來,剛好可以入住。
葉采薇一心掛念生母姚氏,囑咐了見雁兩句,帶著問鸝匆匆離開。
與容津岸和離之後,她因擔心容津岸的騷擾,五年來都再未回過績溪,這次有了機會,她自然是馬不停蹄,帶著祭品奔赴姚氏的墳塋。
誰知道,卻遇見了她意想不到的人。
她十分慶幸自己這趟沒有把葉琛帶出來。
容津岸剛剛祭掃完,清冷淡漠的眼神掃過來,和那日在青蓮書院裡拂袖而去的失態模樣完全不同。
“今日是葉夫人的生忌,大人剛好來績溪辦事,順路過來看看。”他身後的容文樂對葉采薇主仆二人解釋。
其實不難理解。
葉采薇的祖父,當年在任徽州知府期間,曾經數次資助過容津岸父親的學業。而葉渚亭不僅因此早早便與容津岸父親相識,兩人還是同科進士,後來又先後遭遇貶謫、外放回到家鄉。
姚氏從前是見過孩提時的容津岸的。
“家母仙逝多年,容大人有心了。”這一次施禮,葉采薇全是出自真心。
“大人會在績溪多留兩日,若是姑娘……哦不,先生,若是先生有事,可以到壽連客棧找他。”容文樂又道。
等到那兩人離去,葉采薇這才收斂心神,鄭重走到姚氏的墓前。
姚氏在她一歲那年離世,算起來,這座孤墳已有二十三個年頭。但仔細觀察,墓碑乾淨,周遭平整,祭品和香燭紙錢都收拾得一塵不染,定是有人經常打理。
可是,誰又會對姚氏的墳塋如此上心呢?
葉氏一族人丁單薄,連續數代單傳,如今在徽州姓葉之人,能與葉采薇有血緣的,查查族譜,也早已出了五服;
姚家並不在績溪,何況當年姚氏是不顧家人反對嫁給葉渚亭的,姚家人不可能來;
而這周圍的鄰裡,當初葉渚亭在朝中蒸蒸日上時倒把績溪的一切經營得井井有條,葉渚亭一朝失勢,這些人也對葉家避之不及,更不可能還像從前那樣對待姚氏的墳塋。
葉采薇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
香燭熊燃,紙錢一遇上火苗,便迅速竄成了黑黢黢的灰燼,向上飛舞,葉采薇在姚氏的墳前跪下,麵容沉肅,重重磕了三個頭。
“阿娘,是女兒不孝,已經有六年沒有回來看過你了。”
“阿爹那邊,謠謠和她的夫君念著舊情,時常會去探望,女兒也不打算將他遷回績溪來。雖然女兒原諒了他,但他是阿娘的夫君,阿娘你一天不發話,女兒就不可以代替阿娘原諒他。”
“阿娘,你是不是在怪女兒不回來看你?你已經有整整五年,沒有入女兒的夢了……”
葉采薇擦了擦眼淚。
“至於容安,下一次,女兒一定帶他來看你。”
“剛才來看你的那個人叫容津岸,是容安的父親,他還是個四五歲小屁孩的時候,阿娘你見過他的。女兒和他已經和離五年了,就是因為他,害得女兒一直沒敢來看你……他不知道容安的存在,阿娘最疼女兒了,女兒求求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在他那裡說漏了嘴。”
問鸝在一旁兢兢業業燒紙,聽到此處,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能陪在這樣的姑娘身邊,每一天都是開心快樂的。
主仆兩人在姚氏的墳前待了很久。
葉采薇把藏在心裡的話說完,又和問鸝一起將墳前全部收拾一新。等她們走回葉家祖宅的時候,卻看見那扇漆黑的廣梁大門,掛著一樣十分惹眼、又明顯不屬於這裡的東西。
走近一看,是見雁的手帕。
見雁的女紅手藝特殊,一眼便認得,絕不會錯。那手帕包著的還有一封信,說是見雁已經落到了他們的手中,若要贖人,必須在兩人內拿出五千兩來。
見雁被人綁架了,綁匪知道她們有錢,一來便獅子大開口。
葉采薇五雷轟頂。
“見雁她、她不過就是先過來打掃宅院,怎麼就……”問鸝心急如焚,每一個字都在顫抖。
她與見雁從小就跟在葉采薇的身邊,把彼此視作姐妹,一想到見雁可能得遭遇,眼淚便如瀑布一般嘩嘩外流。
葉采薇的心揪在了一處,每一下都在疼。
她不可以再失去任何人了。
“姑娘,報官吧,我們報官吧。”問鸝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一次出來,與上次帶學生去池州府城不同,隻有她們三個女子同行,所帶的銀票不多,而績溪距離東流接近五百裡路程,若是返回東流取錢,一來一回,見雁早已命喪黃泉。
“我是罪臣之女,”葉采薇銀牙咬碎,
“縱然,當初因著婚嫁逃過一死,但畢竟身份特殊,績溪的縣令也早已不是當初受過阿爹提拔的那位。如今,我以民婦的身份報官,以他們的作風,必不會好生對待。”
問鸝抓緊了葉采薇的手,兩人的掌心俱是一片冰涼。
“隻有兩日,時間緊迫。”葉采薇一頓,
“眼前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容津岸,上次我幫他的紅顏知己康和縣主一個大忙,這一次,也該他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