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奚家是東流縣最大的名門望族,其大宅規模之大,整整占據了連著的四條街道。
梅若雪的心腹早已候在角門,待葉采薇母子二人下車,便領著他們進了府。
庭院深深,院落重重,彆說這是葉琛第一次來奚家大宅,就連從小在京城對權貴司空見慣的葉采薇,也忍不住暗歎奚宅的富貴榮華。
一路上幾乎沒遇見什麼人,葉琛安靜地走著,目光收斂,葉采薇則緊緊牽住他的手,並未說一句話。
等他們停在了一處院落,來到漆黑森嚴的正堂,卻隻見梅若雪一人端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她下首處有黃花梨木的幾張圈椅和幾案,卻不見茶具,全然沒有半點招待過客人的模樣。
葉采薇撲撲猛跳的心像是突然被按住,怔愣在原地,葉琛卻鬆開了她的手。
“給七奶奶請安。”
縱使第一次遭遇這樣嚴肅的場合,葉琛也毫不露怯,他將平日裡葉采薇對他君子禮節的訓教貫徹始終,向梅若雪謙恭行禮。
梅若雪已然換了一身衣衫,緗色雨絲錦八幅裙,袖口綴著蓮花纏枝紋的滾邊,一整套的頭麵換成了斜插的金赤玉步搖,見葉琛如此,先笑著讓他不必拘禮,又連忙對一旁的乳母道:
“小廚房才做好了群鮮羹和龍井流心酥,帶琛哥兒下去用吧,琛哥兒第一次到我這來,可彆讓我發現你們怠慢了他、不把他當做正經主子,否則,仔細你們的皮!”
梅若雪一向溫柔和婉,葉采薇第一次見她對下人這般狠厲,頭皮一跳。
在葉琛走後,梅若雪又將剩餘的三兩婢仆遣退,偌大的正堂,隻剩她與葉采薇二人。
葉采薇的表情五味雜陳,梅若雪主動站起來,走到她的身前,像她從前一樣包握住她的雙手:
“采薇,是我不好,用謊話把你們母子騙來。”
葉采薇覺得梅若雪的手心冰冰涼。
“但這些話,我今天一定要說。”
“你……采薇,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梅若雪的眼中竟然閃著淚光。
***
梅若雪並未留葉采薇母子在府上用飯。
確定人已經走後,梅若雪的乳母,終於按捺不住道:
“我的小祖宗啊……你怎麼事到臨頭,還是心軟了?”
既然已經猜準了那位容公子的身份,報信攔人的小廝也在馬上蓄勢待發,最後關頭,梅若雪卻命令小廝轉了向,另往彆院去。
“我若真把采薇母子推到那容公子麵前去,七爺回來知道了,怕不是要撕了我。”梅若雪躺在貴妃榻上,懶懶閉目養神。
乳母遲疑一瞬:
“那看來,琛哥兒就是七爺和姚氏,哦不,葉氏的種?”
“不,容安和七爺沒有關係,”梅若雪驀地睜開眼,乜了乳母一下:
“這件事著實太大,若我真做了,在七爺那裡,再沒有挽回的餘地。”
“那……”乳母蠟黃的眼珠圓瞪,這下徹底拿不準自家姑娘的想法。
“采薇已經答應我了,等到她現在的學生完成科考,她就帶著容安,徹底離開東流。”
“但……秋闈倒是就在下個月,很快就能結束。不過奴婢聽說,姚氏在青蓮書院的那幾個學生,個個出類拔萃,恐怕秋闈他們順利中舉,還要參加明年三月春闈、四月殿試,距離眼下有整整大半年,其中的變數可就太多了,不說彆的,光是七爺回來——”
“七爺昨天的來信說,西南那邊的事情遇到阻滯,下個月趕不回來。”梅若雪吸了口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采薇的那些田莊和鋪子,都會便宜轉讓給我。下個月的秋闈,她也會先以陪學生赴考的名義,前往應天。”
回到彆院的馬車裡,葉采薇再次與葉琛並坐。
梅若雪的話,仍然回蕩在她耳畔: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容安的將來考慮。采薇,咱們同為人母,你總不可能,讓他一輩子都鎖在彆院的那一方小小天地裡吧?”
“容安是個懂事的孩子,越是這樣,我越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
“……是我疏忽,禦下無方,今天才知道下麵的人嘴碎,汙蔑你與七爺的關係,還說容安是……你放心,亂嚼舌根子的那些都被我打發了,以後這東流縣城,再也不會有人說你和容安的閒話。”
馬車轔轔,敲動葉采薇的心扉,葉琛與她挨著,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說是握住也不準確,葉琛的手還小,隻能沿著她的虎口,攥著她的手掌。
“阿娘,七奶奶是不是不喜歡我?”
葉采薇一驚,鴉睫不住顫抖,她反手攥住自己的兒子:“七奶奶對你那麼好,容安,你彆——”
“可是,”葉琛卻難得無禮地打斷了自己的娘親,他小小的眉宇蹙著:
“平日裡容安的吃食,已經是珍饈美饌不斷,七奶奶今天突然把我們請到奚家,卻隻讓我留在房裡……”
葉采薇的柔荑不住地翻攪。
“那是外麵日頭太大了,七奶奶心疼你,怕你曬著熱著了。”
葉琛沉默,葉采薇忐忑,不知他會不會被她拙劣的謊言蒙蔽。
“七叔叔到底是不是我爹?”誰知葉琛又問。
葉采薇連連否認,葉琛的瞳孔迷茫,看向她卻又鄭重萬分:
“其實……方才在奚府,容安聽見下人們議論,說容安是七叔叔的私生子……”
葉采薇的心狠狠一抽。
一直以來,都是她太過自私。她隻從自己的角度考量,以為給了葉琛最好的一切,日子一天天過,在東流躲到葉琛參加科舉的那日。
到時候,容津岸就算是活著,也早就重新娶妻生子,不會再與她糾纏,更不會與她爭奪她唯一的兒子。
可是三人成虎,十幾年光陰的未知,秘密再如何被嚴密遮掩,終究有被揭穿的那日。
就像葉渚亭的秘密,處心積慮隱瞞了她十幾年,最後她得知真相,天崩地裂。
到底是她錯了。
“停車。”葉采薇忽然吩咐車夫。
“容安其實一直都希望阿娘能帶容安出門,對不對?七叔叔每次帶容安出來,容安總是玩得開開心心。”她牽著葉琛的手,離開馬車,
“今晚,就讓阿娘好好陪陪容安,好不好?”
其實這些年,她從不帶葉琛出門,是害怕被書院裡熟識之人看見。書院裡的人不知她的真實身份,隻道她因家道中落、經奚家七爺奚子瑜的推薦在此獨居,不知她成過親,更不知她還有個孩子。
今晚的她心亂如麻,隻想和葉琛好好相處。
反正,容津岸已經離開了東流,不會再此時出現了。
今晚的街市也冷冷清清,葉琛看出了娘親的心神不寧,即使興奮好奇,也絕不多表露半分,隻安安分分被娘親牽著。
走到一個賣麵具的攤位前,葉琛才終於晃了晃葉采薇的手:
“阿娘,這些麵具好漂亮,你和容安一人買一個戴上,好不好?”
隻要他和娘親都戴上麵具,這街上便再不會有人認出他們來。
他想讓阿娘擺脫憂慮,他想讓阿娘重獲快樂。
攤位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麵具。
怒目的金剛、長鼻的大象、猙獰的惡鬼、狡黠的狐狸,還有呆滯木訥的昆侖奴、慈眉善目的趙公明。
葉采薇的視線一一掃過去。
那一年在京城,上元節的燈會熱鬨非凡,葉采薇與同窗幾人為了給秘密相戀的溫謠和孟崛製造約會的機會,決定結伴夜遊。
他們剛剛離開葉府,也遇上賣麵具的小販。
因著葉采薇屬虎,她便選了張牙舞爪的老虎,戴上的同時,就聽見身旁的奚子瑜揶揄容津岸道:
“仲修,你真要這張豬臉?隻怕等會兒人一多,遇到個膽兒大的姑娘,迷戀你這風流倜儻的身姿,本來是要上來搭話的,湊近了,卻被這張醜陋無比的豬臉嚇得溜之大吉。”
“君子從不以貌取人。”容津岸堅持自己的選擇。
奚子瑜意味深長地看著已經戴了老虎麵具的葉采薇,勾唇一笑,這才隨手拿了一張縱目巨耳的“千裡眼順風耳”麵具,給自己戴上:
“也是,喜歡仲修的姑娘,即使你這麵具下真長了一張豬臉,也照樣喜歡得不得了,哪裡還看得見旁人?”
那一晚,京城的街市燈火通明,幾個人頂著麵具,玩過了猜燈謎、花式投壺,圍觀了盛大的煙火,還有賣藝人精彩紛呈的雜技,他們在擁擠的人潮裡嬉嬉笑笑,揮霍著青春的浮光,誰也沒有發覺,老虎和小豬,是從什麼時候起不見的。
葉采薇牽著容津岸的手,躲在街角的榕樹後麵。
榕樹已有百歲,樹乾寬闊強壯,完美地將他們隔絕,創造屬於他們的天地。
葉采薇將自己的麵具摘下來,又踮腳,去夠容津岸臉上的麵具。
可是男人擺明存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把下巴抬起來,他身材本就高大,葉采薇伸儘了玉臂,還是徒勞無功。
“哥哥,你讓我把麵具摘下來嘛!”她膩著嗓子撒嬌。
“摘下來做什麼?剛剛是誰目不轉睛,盯著這張豬臉看的?”他笑。
“我要親你,”她急得臉頰透紅,“好哥哥,讓我親親你嘛!”
容津岸長臂一展,順勢把少女攬在懷裡,讓她貼著他的心跳。他身上的氣息清淡凜冽,即使沾染了塵世喧囂,卻還是透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
“小老虎,吃掉小豬的時候,嘴巴要張大一點。”
然後突然將自己的麵具摘下來,傾身堵住她香軟的嘴唇。
麵具落地,悄無聲息。
他的手掌骨節分明,長指深深插.入她如瀑的青絲,將她的後腦托住,他清淡的氣息隨著他與她糾纏的唇齒寸寸沒入,在少女的心頭,開出一朵一朵妖冶魅豔的藤蘿。
外麵的煙花絢爛多姿,人潮擁擠,煌煌燁燁的街市像川流不息的海。
無人知曉的角落裡,她也為他沉淪,沉淪欲.海。
——“阿娘,這隻狸貓的麵具畫得真可愛,容安就要這一隻,好不好?”
葉琛脆生生的嗓音,如春日裡吹落花瓣的風,葉采薇從恍惚中抽離,手心裡全是汗。
“狸貓勢小,不如猛虎,萬獸之王。這隻老虎麵具畫得如此生動,威風凜凜,顯然更適合男孩子戴。”
隨著男聲而來的,還有一隻清晰淩厲的大手。
葉采薇忽然不自覺一抖。
容津岸不是早就離開東流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