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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乳母的話,梅若雪不由沉吟。
其實,在剛剛到達彆院門口、聽小廝來報那位自稱是夫君國子監老友的公子姓容的時候,她的心中就已然開始泛起了疑惑。
五年前,她的夫君將姚氏帶到東流,告訴她,姚氏是他已故好友的遺孀。那位好友姓葉,祖父與奚家老太爺曾經同在內閣任職、都是天子近臣。
他想要照顧姚氏,若是她不能接受,她可以與他退婚,所有的責任他將一力承擔。
但她沒有選擇放手。
很快,姚氏被診出有孕,隻是大夫說她先前受過極大的刺激,心思鬱結,加之茶飯不思、脾胃不和,這一胎恐怕很難順利保住。
那時候梅若雪想,如果姚氏果真落了胎,她那與她木然成親、圓房的夫君,會不會動手殺了不中用的大夫?
所幸,即使形容枯槁,姚氏最終還是挺了過來。
姚氏生產時,梅若雪也已經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故而直到今日,她也對姚氏臨盆時的九死一生記憶猶新。
那個孩子,還未出生就已獲得了大名和表字,梅若雪也從未對“容安”二字產生過懷疑——
可是,方才小廝在說起夫君那位國子監的好友時,姚氏麵上那一閃而過的倉皇和錯愕,卻騙不得人。
真相恐怕是,這位遠道而來的容公子,才是姚氏的前夫、葉琛真正的父親,根本就沒有死,姚氏也並非姓姚,而是姓葉。
這些,是她的夫君和姚氏,共同保守了五年的秘密,誰也不清楚。
她的夫君把她當做外人,不肯告訴她全部的真相,是覺得她會因此而對葉采薇更加憤恨——
她與他的婚約是由奚老太爺親自拍板做的決定,但原來奚老太爺,與葉采薇的祖父才是共患難的故交。
現在,秘密被揭穿,改變一切的機會近在眼前。
葉采薇原本就深愛那位容公子,還為他不辭艱難懷胎、九死一生產下兒子,她梅若雪讓他們一家三口團圓,是在做好事呀!
嬤嬤說得對。
***
彆院裡。
葉采薇惶然,其實在目睹梅若雪安撫葉琛、與葉琛溫和而自在地交流時,她覺得自己像個外人一樣。
方才剛剛來到彆院,對葉琛說出那幾句嚴厲的指責,幾乎立刻,她就有些後悔了。
這一趟去池州府城,是她在葉琛出生後第一次離開東流。出發前,她答應了兒子,三天一定會回來。
是她食言在先,不占半點理。
縱使葉琛見麵時的表現再無禮再不堪,也全然是出於對她的思念,她不該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潑他的冷水。
她太衝動了。
明知道葉琛和他那個渣爹爹容津岸的脾氣一脈相承,最是要麵子,也最是愛端架子,她偏偏要往他的肺管子裡戳。
可是她忍不住,從生下葉琛開始,她就不得不狠下心來,扮演一個嚴母。
畢竟,她自己就因為從小喪母而被葉渚亭溺愛長大,以至於過分以自我為中心,頑劣、嬌縱,從來沒有站在葉渚亭的角度考慮過問題。
當年父女二人差點決裂,她不能讓悲劇,再次在她與葉琛的身上上演。
這間彆院非常大,足夠一個年幼的稚童從繈褓到少年的成長,葉琛自兩歲開蒙起,便喜歡在種滿薔薇的花廊下默默讀書習文。
梅若雪走後,葉琛隻與葉采薇簡單交代了一句,一個人走回到書房,踩著木杌拿到書案上他正在習讀的《大學》,來到花廊之下。
清高又倔強的模樣,和容津岸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花廊下有專門為他擺的圓杌,葉琛卻並不坐,隻是站著。他比一般的四歲孩童要生得瘦一些也高一些,書本被他雙手捧著,恰若一株筆直挺立的、小小的鬆樹。
鬆樹的樹冠,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響動。
葉琛對悄然走到身邊的娘親視而不見。
葉采薇也並不想打擾他的專注,儘管道歉的話已經擠在了她的嘴邊。
她默然。
葉琛這孩子,不僅完美地繼承了她與容津岸絕好的相貌和絕不肯輕易服軟的犟勁,還加倍發揚了兩人敏慧的頭腦,天資聰穎、一點就透,若是有實在想不通的問題,才會主動問她。
到時候再講不遲。
濃烈的陽光透過茂盛的薔薇花和枝葉,零零落落地打在葉琛白皙的皮膚上,他的瞳仁又大又黑,薄唇抿成了一條線,小小年紀,眉宇間竟然已經有了一絲深邃的愁苦,與這滿身的花影,竟有了一絲苦中作樂的味道。
就這樣,母子兩人相對靜默。
葉琛手中的《大學》翻了好多頁,問鸝忽然過來,形色匆匆,麵色如鐵,她覆在葉采薇的耳邊說:
“七奶奶那邊來了人,說容大人又去了奚家大宅,七奶奶讓先生帶著小公子過去。”
葉采薇的手驀地攥緊。
果然,不應該對容津岸抱有僥幸嗎?
她辛辛苦苦藏匿了五年的一切,還是被他輕而易舉地找到。
更重要的是,梅若雪這樣吩咐,她沒有任何拒絕或者出逃的餘地。
這彆院是奚家的。
“阿娘?”她的倉皇和強作淡定落入了葉琛的眼,男孩放下手中的書卷,黑漆漆的瞳孔看著她。
愛就算捂住了嘴巴,也會從眼睛裡跑出來。
“容安,想不想阿娘帶你出門?”葉采薇臉頰發酸,勉強擠出了笑。
從葉琛呱呱墜地起,這還是葉采薇第一次帶他離開彆院。
小家夥連在馬車上都保持著端正的坐姿,葉采薇與他挨著,忍不住將手放在他圓圓的後腦勺,輕撫。
葉琛也不問他們要去哪裡,目光從兩邊飛速抖動的馬車側簾收回來,認真看向自己的娘親:
“阿娘,你是不是有心事?”
怎麼會沒有心事呢?
從她來到東流、發現已經懷了容津岸的骨肉開始,她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心事重重。
除了出生時差點讓她送命,葉琛其實是個極為省事的孩子,但也正因為如此,葉采薇對他的管教更加嚴厲。
“容安,方才阿娘回來的時候凶了你,沒有考慮你的感受,阿娘錯了。”
“容安不循禮節,是容安的錯。”
“容安,如果阿娘騙了你,你會生阿娘的氣嗎?”葉采薇又問。
騙他他的娘親姓姚,騙他他的父親五年前過世。
這些謊言,很快便都要一一揭穿了。
馬車搖晃,恰若她此刻動蕩的心緒。
葉琛沉吟片刻,然後顯出了超過尋常稚童不少的理智和淡定,他仰著小臉,與葉采薇對視:
“孟子曰:‘君子可以欺其方,難罔以非其道’①,阿娘是君子,容安也是君子,阿娘用合理的謊言欺騙容安,容安知道,阿娘有自己的道理。”
葉采薇第一次覺得,葉琛像一隻孑然傲立的鶴,孤守自己的理想和向往,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
她的心陡然化成了一灘水。
伸出手來,把葉琛緊緊抱在了懷裡,眼淚滑落,不讓兒子察覺。
她應當往好處去想。
任誰來,都會一眼看出,葉琛是容津岸的兒子。
至少,被容津岸知曉真相,他能解開誤會,不會認為是她背著他嫁給了奚子瑜。
好友之間,不應當有嫌隙。
旁的,就等她向容津岸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