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葉采薇被他這幅理直氣壯的樣子氣笑了:
“容津岸,你能不能要點臉?”
她飽滿的胸口上下起伏。
“玩弄人家小姑娘的感情,對人家始亂終棄的是你吧?”
“收了我給遊娘子仙逝的帛金,反過來要挾我向朝廷命官行賄的是你吧?”
“吃拿卡要、好處占儘,不負責任的是你吧?”
葉采薇越說,越覺得容津岸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她一口氣不停歇,還兀自提高了音調:
“你怎麼還有臉,跑到我的地盤來撒野?”
“你敢拿我的學生來威脅我?”
“前後足足有一萬五千兩銀子,我的誠意還不夠多?你是吞象的蛇嗎,不怕被撐死?”
她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不甘示弱。
“我以為,昨天容文樂的話說得夠清楚了。”
容津岸倒像是淡了下來,說完還睨了容文樂一眼。
葉采薇蹙眉正要問,忽然想起回來的馬車上問鸝所言,容文樂告訴她,五年來,容津岸身邊一直沒有彆的女人。
可是,他告訴她這些做什麼?
她的心跳驟然發緊。
容津岸又說:
“葉采薇,”連名帶姓喊她,每一個字都是嘲諷的語氣,“你以為我把你帶回去,會對你做什麼?”
他不停頓,甚至還夾雜著冷笑:
“和你再續前緣,用十裡紅妝再次將你迎娶過門?讓全天下都看到,來欣賞我們的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他雙目猩紅:
“我要用鞭子狠狠抽你一頓,然後把你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沒有人、沒有人能夠找到你。我要用生鏽的鎖鏈銬住你的手和腳,你連喝水,都隻能跪.趴在我的腳下,可憐巴巴地求我,求我喂你——”
容文樂和問鸝嚇得說不出話來,驚恐對望。
這是一個光風霽月的謙謙君子、朝野上下享譽盛名的清流領袖,能夠說出來的話?
葉采薇又驚又怒。
容津岸吐詞清晰,字字句句惡毒如砒.霜,燎得葉采薇雙眼一陣刺痛,發麻,顫抖,她忍不住抬起手,又要像那晚一樣,賞他一個大嘴巴子
——誰料他預判了她的反應,在她抬手的一瞬,雙腕都被他握住。
“又想打我了?”得逞的人無情地嘲弄著她的失敗,“這兩天,我頂著你的傑作招搖過市,你心裡得意得很,是不是?”
就像從前,明知道他的皮膚比尋常人白,她還是故意在他脖子上留下吻.痕。
旁人眼裡的他清冷守禮,絕不可能會有那樣的痕跡,在外時,他隻好不斷將中衣的交領往上提。
她待他事事委曲求全,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得意地欣賞他因她而起的窘迫。
但眼下不是當年了。
葉采薇語塞,瞳孔大張。
雙腕被他捏住的地方疼得要命,她像是被他強行按在了懸崖邊,目睹深淵吃人的黑洞,獵獵底風銷魂蝕骨,隨時都可能推下去,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他瘋了,容津岸瘋了。
——“大人”
——“容大人”
容文樂和問鸝的聲音同時響起。
他們是壯著膽子開口的,以容津岸現在的模樣,場麵隨時都有可能失控。
但出乎他們的意料,箭在弦上,容津岸卻突然鬆了勁力,朝外幾步。
他身形修長筆直,如千年不倒的孤鬆,方才那些言行,與他格格不入。
他的背影,竟然還有種說不出的蕭索和落寞。
“葉采薇。”
“葉采薇。”
“被自己親近之人聯起手來背叛的滋味,你很想讓我也嘗足、嘗夠,是不是?”
然後拂袖而去。
空闊在沉寂中草草收場,樹上的蟬又開始“呲呲”長鳴,一聲接一聲,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密不斷絕。
這個“也”字,並非容津岸空穴來風。
葉采薇曾經被親近之人聯手背叛,其中之一,還是與她相依為命、被她視若神明的父親葉渚亭。
那些事容津岸了如指掌,今日他突然失控,給她安上了莫名其妙的罪名。
什麼意思?
——“先生、先生?”
——“姑娘,你還好嗎?”
葉采薇癡滯,如同在暴雨中被淋得透徹的麻雀,問鸝心急如焚,不斷喚她。
“立刻,現在立刻去彆院。”
失魂落魄的麻雀眼底黯然,勉強打起精神。
葉采薇的心中風雨大作,她想明白了。
容津岸所謂“親近之人聯手”,一個是指她,另一個人,則與彆院有關。
方才他沒有直接跟著她,而是分道先入了東流縣城,顯然就是去求證答案。
難道他已經知道了葉琛的存在,甚至……還見了他們的兒子?
一路瘋了一般追趕,主仆二人殺到彆院,在門口,卻剛好撞見了另一對主仆。
“七奶奶。”葉采薇的心快要跳出來,但對方此時優哉遊哉,她隻能極力掩飾自己的慌亂。
但旋即她發覺,一切似乎並沒有她想得那般糟糕。
這位“七奶奶”,是東流望族奚家七爺的正室夫人梅若雪。她穿淺洋紅色彩暈錦衫裙,裙擺稍短,露出湖綠色茱萸紋裙邊和鑲了東珠的妝花鞋頭,單螺髻配著一整套赤金縲絲嵌寶頭麵,光是盈盈玉立,足以富貴逼人。
葉采薇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來晚了。”
梅若雪任由對方順勢挽住了她,兩隻玉臂緊緊相貼,笑容淡淡:
“原本是該今日一大早過來,誰知下麵的人報說莊子上臨時生了事,我便趕過去,這才忙完過來。”
葉采薇的心已然安定了下來,見梅若雪眼底泛著疲憊,不由疼惜起來:
“這些年,多虧了七奶奶照拂,我才能夠在東流落地生根。這次是我不收信諾,說好了三日便回的。”
說完,她又上下打量著梅若雪,上身貼過去:
“七奶奶這一身好看得緊,剛剛第一眼,把我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一看再看。”
梅若雪生得溫婉,因著直白的誇獎,白皙的雙頰泛起淺淺紅暈,她低道:
“采薇,還是你會誇人。”
然後說:
“你是七爺的摯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姐妹一場,那些客氣的話你可千萬彆說了。咱們趕緊進去吧,前兒我來的時候,容安還可憐巴巴地問我,阿娘說好了明日回來,明日真的能回來嗎?”
想起兒子葉琛,葉采薇的心都要化了,兩人攜手才剛走進彆院正門,身後忽然有小廝來報:
“七奶奶,午前府裡來了客,自稱是七爺從前在國子監的老友,姓容。小的回他七爺近期都不在東流,他便問起了奶奶您。”
“你怎麼回他的?”梅若雪問。
“這個時候,七奶奶不在府中。”那小廝一字不落地回答,“容公子聽完便匆匆離去,並未留下話。”
葉采薇卻忽然明白了過來。
方才容津岸拿佟歸鶴提親的事來試探她,她回答的那句“根本不可能答應他”,若是容津岸鑽了牛角尖,把“七奶奶不在府中”聯係起來,會不會認為,奚家的七奶奶,就是她葉采薇?
畢竟這位奚家七爺奚子瑜,是唯一稱得上容津岸摯友的人。
在他眼裡,她與他和離後轉頭嫁給了他的摯友,多年來向他隱瞞蹤跡,留他一人在京城,被蒙在鼓裡。
算是聯手將他背叛。
但若果真如此,容津岸又顯然太過衝動失智。
早在他們初識的時候,大家便都知曉奚子瑜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兩人感情甚篤。後來奚子瑜回到東流,與梅若雪風光大婚,婚後還育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是遠近馳名的恩愛夫妻。
即便容津岸不信任她的人品,也應當信任奚子瑜。
——“阿娘!阿娘!”
葉采薇想著衝動失智的容津岸,一聲他親生兒子朗潤清脆的呼喚,又將她拉回現實。
她低頭,看向撲到自己腳邊的葉琛。
葉琛的容貌生得和她像極了,然而神態動作卻與容津岸一模一樣。
看見他,就像看見了方才在書院裡對她出言不遜的某個人。
而葉琛無辜,又顯然太過想念自己的娘親,不顧她從小到大對他嚴格的君子規訓,扯著她的裙擺,來回拉動。
香寶花羅麵料脆弱,葉琛又下了極大的力氣,裙擺登時皺成一片,葉采薇被拉得煩了,板起臉,捉住他的小手,拉開,厲聲道:
“阿娘才幾天不在,你就要準備上房揭瓦了?葉容安,教你的規矩呢,是不是根本沒有用心去記?”
葉琛再天資聰穎,也是個才滿四歲的稚嫩孩童,難得表達思念,卻被娘親當頭狠狠潑了一盆冷水,眉眼頓時耷拉下來。
然而他也完美地繼承了父母高傲又倔強的脾性,即使熱淚在眼眶中打轉,也絕不服輸,從葉采薇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站得筆直,仰頭看向梅若雪:
“七奶奶,七叔叔呢?他什麼時候回來?”
梅若雪渾身一僵,並未回答,葉采薇身後的問鸝看穿了葉琛的情緒,連忙上來,蹲在葉琛身前,摸了摸他的頭:
“容安幾天不見阿娘,想不想聽阿娘說說,那慶林書院的講會有些什麼新奇的樂子?”
葉琛卻隻看著梅若雪:
“容安想念七叔叔了,隻有七叔叔在的時候,才會帶容安出門玩。七奶奶,七叔叔什麼時候回來?”
梅若雪恢複了溫婉的模樣,也蹲下來,拉著葉琛的手:
“容安,你很想出門?”
然後看了一眼葉采薇,見她麵色沉沉,便繼續對葉琛溫柔說道:
“這兩天彆院裡冷清得很,七奶奶讓弟弟和妹妹過來陪陪容安,好不好?”
***
彆院在東流城西,與城東的奚家大宅,有好長一段距離。
馬車啟程後,梅若雪的乳母眼珠子轉了轉,說:
“那姚氏把咱們當成什麼了?姑娘今日是為了她的莊子才來回奔波的,她倒好,謝字不說,自己不會管教兒子,還要姑娘你來替她擦屁股!”
梅若雪拍了拍她的手:“嬤嬤的話未免太難聽了些,我與采薇情同姐妹,哪裡計較細枝末節。”
乳母卻恨鐵不成鋼:
“傻姑娘,你把人家當姐妹,那姚氏可把你當冤大頭呢?什麼姐妹,共事一夫的姐妹嗎?”
梅若雪臉色一變:“莫要胡說!”
乳母擰著臉:
“姑娘也彆覺得老奴說話難聽,正所謂‘忠言逆耳’。姑娘可知道,這些年來,彆院裡服侍的、還有外麵見過琛哥兒的,私底下都議論,說琛哥兒是七爺的種。姑娘你與七爺的婚約,可是老太爺親自拍板定下的,就算從前你寄居奚府時忍氣吞聲,這些年裡,你為七爺為奚家做了那麼多,哪個不敬你一聲七奶奶?七爺當甩手掌櫃,還要金屋藏嬌,你又何必忍氣吞聲,幫一個外室勞心勞力照看孩子?”
梅若雪斂眉:“是丫鬟和乳母在照看琛哥兒,我不過是抽空過去看看罷了。”
乳母“嘖”了一下,氣已經提到了胸口,卻聽梅若雪又說:
“采薇信任我,將她來東流後購置的莊子都交給我打理,這幾年我背地裡撈了多少好處,你還不清楚嗎?”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乳母錘了錘自己的胸口,
“雖說未雨綢繆,姚氏莊子裡的油水入了私庫,能讓你在奚家的腰杆子硬氣一些,但那點子錢財,跟七爺的家產比起來算什麼?”
“可彆忘了,七爺為了姚氏,連進士的功名、翰林院裡大好的前程都舍得乾淨,如果沒有姚氏從中作梗,你現在可是京官太太,不僅是金山銀山,還有無限的風光和臉麵,哪裡需要摳摳搜搜過日子?”
梅若雪卻徹底沉下臉來:
“嬤嬤,我再說一遍,什麼外室、什麼金屋藏嬌的話,以後都不許說了。回去之後立刻仔細查查,都是些什麼人嘴碎,亂嚼舌根子,查到了,也不必來報我,賞一頓板子,統統攆出去。”
“七爺與采薇是清清白白的,這件事,我最清楚不過。”
清清白白嗎?
五年前,他突然回到東流,向她坦白,他愛上了那個他從京城帶回來的姑娘,並說她若是想要退婚,他可以出麵,向奚家的長輩背負一切。
後來,他們成了婚,他在人前給了她所有的尊重和禮貌,可也隻有她知道,那些隻為了履行義務的夫妻敦倫、貌似愧怍實則敷衍的冷淡,他明明熱情似火,是偶爾意亂情迷,一麵喊著“薇薇”一麵狠狠欺她
——這些,又確實與“清白”無關。
但她知道,姚氏是個再無辜不過的人。
梅若雪從小便深愛一個男人,從姚氏的眼神裡,她自然讀出她的深愛。
這個男人就是葉琛的父親,不是她的夫君奚子瑜。
“姑娘,老奴有一計,不知當不當說。”乳母又開了口。
“不當說就彆說。”
“午前府上來的那個容公子,自稱是七爺從前在國子監的老友。”乳母卻還是說了,“七爺不是向來都對外稱,琛哥兒是他過世摯友的兒子嗎?”
“算算時辰,那容公子應當還在東流縣城裡,不如咱們做個順水人情,把琛哥兒給人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