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第二日一大早,葉采薇一行自池州府城出發,往東流縣歸去。
學生們不回書院,她與他們不同乘一車,剛剛好,可以再舒舒服服補個覺。
昨晚上可謂是兵荒馬亂,等到趕回池州府城都已過了四更天,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又繼續出發,可把她折騰壞了。
等葉采薇從昏睡中悠悠轉醒,問鸝看著她白皙皎潔的臉頰上被壓出的深深紅印,笑著歎氣,問她自己憋了一晚上的話:
“奴婢實在是看不懂,康和縣主先前如此對待姑娘,她遇到大麻煩,姑娘卻為何要幫她,以德報怨?”
葉采薇反手撐著臉頰,目光靈動,歪頭看問鸝:
“如果我說,是我看那個天青汝窯杯成色極好,難得個中仙品,覺得摔了實在可惜,你信不信?”
又說:
“這次,是我趁著秋闈前帶學生們出來放鬆的,卻不想運氣不好,狀況頻出,都未儘興。昨晚那個情況,我若不出手,大家就會一起被趕出彆業,男人好麵子,肯定覺得難堪,不如我這個當老師的把麵子掙回來。”
“反正,我也不差這點錢。”
“可是……容大人還在呢,即使他沒帶那麼多銀兩,姑娘給遊娘子的帛金,應該也夠他幫康和縣主賠那個瓷杯了吧?”問鸝皺眉。
葉采薇不說話。
“不過,也不能這麼說,他又不是縣主的未婚夫。”說到這裡,問鸝又忍不住搖頭感歎:
“奴婢也不是馬後炮,先前姑娘說容大人在丁憂,奴婢不就覺得奇怪,怎麼康和縣主還能口口聲聲、不久後與容大人成婚嗎?果然吧,這縣主弄了那麼大的陣仗,結果,全都是她一個人編出來的,所有人都信了她的謊話。”
問鸝說得很是解氣,葉采薇卻冷笑:
“怎麼,容津岸又美美隱身了?自始至終,他有澄清的意思嗎?還不是任由旁人誤會!”
她不屑:
“狗東西,還是老樣子,就享受小姑娘主動倒貼,然後屁股一拍,溜之大吉。”
問鸝被她難得粗鄙的言語逗得“噗嗤”一笑,緩了好一會兒,才說:
“昨日,在姑娘泡湯的時候,奴婢去跟容文樂說了會兒話。”
容文樂是容津岸當年考取會試第一後在路邊偶遇的小少年,生得質樸憨厚卻又極會討人喜歡,容津岸看他孤苦無依,便將他留在身邊做了隨侍。
“溫大姑娘那些事,都是真的。當年,姑娘離開京城月餘,她就滑了胎,孟大人為此傷心了很久。”
問鸝還如當年一樣,稱呼溫謠為“溫大姑娘”而不是“孟夫人”。
見葉采薇神色黯然,她又連忙說:
“前年初,溫大姑娘得了個千金。小姑娘玉雪可愛,和溫大姑娘簡直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因為這五年孟大人和容大人走得極近,就連孩子的大名,都是容大人起的。”
葉采薇的臉柔軟了下來。
“倒是溫家兩位公子,這五年幾乎和容家斷絕了往來,與從前完全不同。溫大姑娘大約是知道她兩個哥哥的心思,也不從中說和,任憑他們幾家的關係繼續這麼彆扭下去。”
葉采薇忽然想起前晚在客棧裡,容津岸沒來由地說“溫謠的兩個兄長,他們也很想你”。
都斷絕往來了,怎麼還編排人家呢?
葉采薇趴下去,頭枕在問鸝的腿上,依偎起來。
“這些年,三皇子齊王遲遲沒有得到太子之位,容大人高升後,齊王給容大人塞過不少女人。不過容大人一個沒收,統統打發了;京城裡,無論老錢還是新貴,多少待字閨中的姑娘對容大人動過心思,明裡暗裡用儘了手段,遊娘子也煞費苦心張羅過不少,容大人從來沒有鬆過口。”
說話時,問鸝輕撫葉采薇的青絲,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
葉采薇卻冷笑,不以為意:
“那是因為,她們一個個臉皮薄、要顧及自己的矜持,遇到個不管不顧死纏爛打的康和縣主,容津岸不就沒拒絕,還帶人從京城到池州、一起登山?”
因為康和縣主和你長得有點像啊,我的姑娘。
但問鸝沒這麼說,她自己也覺得這話說出來惡心人。
反正是那縣主一路從京城追過來的。
眼看快要到目的地,她問:
“是直接去彆院嗎?”
葉采薇毫不猶豫地點頭:“已經出來了四天,小家夥肯定很想我。”
當然,她也很想他。
“對了。”葉采薇此時的笑容,溫柔得不像話,她抱著問鸝的腰:
“問鸝,我的好問鸝,你改口了這幾天,回去了,可千萬莫要再叫錯,尤其是在彆院裡。小家夥耳朵靈得很,腦子轉得快,若是讓他聽見了,肯定要纏著我問,這趟出門幾天發生了什麼,讓問鸝姑姑把阿娘叫作了‘姑娘’。”
“到時候,我難道要跟他坦白,我的寶貝呀,阿娘見到你那個已經死了五年的渣爹爹嗎?”
問鸝其實很享受自家姑娘抱著她撒嬌的時候,連連應諾,誰知隨手掀開馬車的側簾,目光一頓,說話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
“先生,眼下恐怕不是一個稱呼的問題了。”
葉采薇順著她的手向外望去,隻見落後她們一點點的地方,另一輛馬車與她們保持著距離,勻速前進。
她認得,那是容津岸的馬車。
“改道回書院。”葉采薇說,聲音和臉色一樣沉。
因著擴大規模,青蓮書院在嘉泰元年起便從東流縣城搬到了郊外的半山,葉采薇她們快到縣城時,馬車一拐,便上了專道。
然而出乎她所料,容津岸的馬車徑直入了城,似乎並不是為了跟蹤她而來。
但,她不敢冒風險再次改道,隻能先回書院,靜觀其變。
葉采薇心事重重,回到寢房、洗漱更衣之後,就連整理著作手稿,都格外心不在焉。
書院裡,老師和學生的寢房並未分開,隻是因著葉采薇是唯一一名女子,書院山長特意將她的寢房安排在了稍遠一點的地方,讓她便宜行事。
午時過半,學生在飯堂用了午膳回來歇晌,三三兩兩的交談聲、嬉笑聲,聲聲從葉采薇案前的直棱窗中飄進來,她乾脆停了筆,望著窗外發呆。
容津岸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
說來也是巧,跟著葉采薇上山采風的幾個學生,回來縣城原本是要各回各家的,可誰知有一人想起走時寢房裡自己養的水仙和月季忘記了澆水,心急回來看,剛好在山下書院門口,碰見了準備打聽“姚先生”的容津岸。
容津岸向他表明來意,說姚先生昨晚為康和縣主慷慨解囊,他專程趕來,向姚先生當麵致謝。
那學生是素日裡對葉采薇最為言聽計從的一個,在他領著人出現的第一時間,便將這番話,原原本本說與了自己的老師。
即使他並未想明白,那康和縣主分明不是容大人的未婚妻,怎麼容大人還為了她,專程跑一趟東流?
再說,昨晚上明明有大把的時間,怎麼非要等到現在?
然而這些疑問不該他問出口,他一心記掛著自己的水仙和月季,客套幾句後,便徑直離開了。
留容津岸一人站在窗前,在葉采薇客氣的假笑消失的瞬間,開口:
“男女混居,就為了陪那些學生夜讀方便?”
前晚在池州府城的客棧,容津岸聽學生們說過,他們留下來夜讀,她總會陪伴他們。
他臉上的巴掌印已經淡了大半,濃烈的陽光下,慘白的皮膚仿佛病骨支離,偏生他挺立如鬆。
“先生是書院裡第一個女先生,這間房是山長特意為先生安排的,平日裡奴婢與先生在此起居,一方天地,自在無拘,並無任何不妥。”
問鸝立在房門口,阻擋容津岸更多窺伺的視線。
她當然不能說,其實她們主仆二人很多時候都歇在彆院裡,小公子睡前聽不到娘親講的故事,會難以入眠。
“遠道而來,不請我進去坐坐?”容津岸便轉向了問鸝。
“大人方才也說了,男女有彆,這裡到底是女子的閨房,又是人來人往的書院中,若是被旁人看見、傳了出去,對我家先生清譽有損。”問鸝客氣地拒絕。
即使是在當年的葉府,因著葉采薇閨房裡裡外外伺候的婢女仆婦眾多,與容津岸偷偷私會,也基本是葉采薇溜到他的房中。
“那就請問鸝姑娘帶路,引容某去方便說話的地方?”他不疾不徐。
“我與你無話可說。”葉采薇拉過掐絲琺琅彩的沉香木鎮紙,把滿桌的書稿壓好,站起來,又忽然想起什麼:
“如果你來,真是想替你的紅顏知己道謝的話,那最好的行動,就是替她把錢還給我。”
說話間,她已經走到了門口,問鸝的身邊。
樹上的蟬將夏日叫得“呲呲”作響,衝淡了容津岸身上清冷的香氣,葉采薇眉目蹙著盛夏的緋紅,她不等他回應,又說:
“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們還錢。我的學生們都很好,在外人麵前保全他們的顏麵,是我這個老師應有的責任。”
“與學生親密無間、甚至答應他們的提親,也是你的責任之一嗎?”容津岸的喉結滾動,像個小山尖。
他在說佟歸鶴的事,葉采薇忽然一陣煩躁。
“你走不走?”她瞪著他。
像隻不耐煩的、嘰嘰喳喳的麻雀。
“我雖然人在丁憂,但仍掛著禮部尚書的職位。”他倒是慢條斯理起來,“南直隸的秋闈就在下個月,我過去打聲招呼,也並不麻煩。”
葉采薇當然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你怎麼能拿他們的前途開玩笑?!”
容津岸笑了起來,漆黑的瞳孔倒映著葉采薇此刻因為急怒而漲紅的臉:
“佟歸鶴——”
“得不到功名,他永遠沒有機會向你提親。”
“薇薇,你因為這個暴跳如雷?”
??
“我根本不可能答應他!”葉采薇衝口而出。
她心口一縮,驀地收回視線,覺得自己雖然說了實話,卻隱隱預感到,像是落入了這個男人的陷阱一樣。
“是嗎?”容津岸眉宇微蹙,“你是習慣性言而無信的人,我怎麼信你?”
“簡直是張口就來,”葉采薇搖頭,“我什麼時候言而無信了?”
“你說過要一輩子跟我在一起的,不也食言了嗎?”他說。
葉采薇無語凝噎。
這人怎麼長得道貌岸然,說出口的話卻比誰都要胡攪蠻纏?
問鸝忍不住朝容津岸身後不遠處,候著的容文樂使眼色。
葉采薇指尖掐著掌心,花朵似的小臉還紅著:
“這根本就是兩回事,我、我和他——”
“那現在就跟我走。”
容津岸打斷了她。
“跟我走,我會考慮,相信你說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