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熟悉的聲音,她頓時放鬆下來。牧歸見其認出自己,鬆了手,摸到三當家房前,開了門進去。
簾子遮得嚴實,透不進任何光亮,夜色不覺放大這片寂靜,淺淡呼吸亦如雷鳴。
“唰。”
牧歸摸出火折子,將其點燃,微光依次照亮眾人的臉——元回,雲遐,還有小襖。
小襖趁著寨子亂,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翻入,貓在暗處,悄悄跟上他們。看他們進了一間房久久不出,恰好四下無人,便摸到房邊。聽到裡頭聲音移向遠處,遂也轉到房後,和牧歸會合。
小襖眼珠轉動,見不到絲毫不安或恐懼,眼底湧上好奇。
她看了看雲遐,又看了看牧歸:“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小襖聽得一清二楚,如今到了稍微安全的地方,憋不住困惑,不解發問。
“我們一見如故,談到興頭上時他大手一揮,約我去釣魚,讓我先打窩,這樣他來了不容易空軍。”牧歸摸著小襖發頂。
“是這樣嗎?”小襖不適地彆開腦袋,轉向雲遐。
“是這樣。”雲遐點頭。
“關係挺好啊。”牧歸隨口說著,走到一處櫃子前,翻出一截蠟燭。
“沒有。”
“姑娘誤會了。”
兩人同時開口,一人話音切切,一人垂眸撫掌,不知何時抽出的折扇虛晃兩下。
“在下還什麼都沒說。”牧歸加重了“在下”二字。她故意不去看二人神色,舉起蠟燭。
明明大當家住的才是主屋,理應最是氣派,而和這一比,卻顯得局促。
一幾一椅,梨木小榻,用各色軟布包了棱角。榻上被褥柔軟如雲,帶著細微的粗糙感,指尖觸碰到時,困意悄然纏繞。
榻邊有一矮櫃,櫃麵極寬,像她記憶中的床上桌,可置物,亦可伏於櫃上處理公文,書寫文章。邊上立著個怪模怪樣的架子,牧歸猜測是用來打磨刀刃的。
大小物件瞧著都挺新,布置卻能看出人居住的痕跡。
夏季最是多雨,簾子常閉,卻無黴味,連灰塵都不見,可知常有人來此灑掃整理。
整理之事自然不可能落到山匪頭上,隻怕被俘上山的一眾男女,不僅要負責跑腿服侍,還要洗衣灑掃,必要時做受氣包和炮灰。
若為男子,一下落到塵埃裡,被迫做著他們所瞧不起的“婦人之事”,嗷嗷大叫:大丈夫豈能如此,誓要與山賊兩立。
怒氣衝衝以手指天,氣勢昂揚出門去,見山匪肌肉硬如鐵,慌了神;再見其人朝自己走來,腿一軟,鳴鼓收金。若及問之,訕訕撫須曰:大丈夫忍得一時,方成大器。你我且等上四千餘年,待海枯石爛,山賊不攻而破。
至於女子...牧歸回過神,將蠟燭換了隻手拿。
完全的溺愛。
時代所致,怨不得她們。她們並非不想反抗,而是反抗之路早就被毀壞。無思想指引,無武力抗爭,赤手空拳,何以搏虎?
牧歸想,總不能因為自己會點武功,就衝她們喊:“你們為何不反抗?是不喜歡嗎?”那她和晉惠帝有何區彆?
那她接受元回的好意,算是對她們的“背叛”嗎?
蠟油滾燙,深紅淚珠滴落,落在牧歸手上,開出一朵小花,她卻全然未覺,隻低頭想心事。元回猛地拉開櫃門,翻出一塊玉佩,接過蠟燭,往玉上頭了幾滴蠟油,立住,連玉帶蠟燭重新交還給牧歸。
牧歸愣愣地接了,盯了一會,歎道:“小回啊。”
沉默半晌,她對望來的元回道:“謝謝。”
牧歸很感謝元回給她的幫助,如他開口,必儘所能,還上恩情,再不相欠。然而他們終究還是有區彆的。
她是牧歸,是現代人。她自小受到現代化教育,行為處世準則,道德和規矩,都合乎現代。在此處,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元回終究是古人,受到的教育不同,思想有異,看事情的角度亦有不同。
這個世界,對女子苛責頗多。一不可違父,二不可違夫,三不可違婦道。不可過食,不可急行,不可舞刀弄槍,不可私自外出。
不可不可,皆是不可。差了一步,便是深淵。
元回在這個世道,為何主動教她武功?為何為她求官?牧歸自知多疑,但她不信毫無緣由的恩惠。
他是不是想利用我做什麼?
我會被當作劍,影子,還是替死鬼?
一瞬她有很多話想問,到了嘴邊,卻開不了口。
未經證實,皆為叵測,理智告訴她,絕對不能問。
一旦開口,她和她心頭見不得光的東西,都將被懸掛在午市,被眾人看得清楚。
“你的平安扣,借我看一下。”元回不知她心中所想,邊是低頭查看著櫃子,邊傳音給她。
是了,他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
牧歸聞聲走去,元回正好起身。
擦身而過。
元回走到窗前,研究簾子上的紋路,牧歸走到元回看過的櫃子前,低頭和櫃底月白麵麵相覷。
“怪,太怪了,這櫃子為什麼是空的。”牧歸很快恢複平時的狀態,侃侃而談。
【我來此就是為找一物,你手中的這塊,有些相似,卻不是。】
傳言中,上頭大人來此巡查,順便招人,無人知他真正目的是尋物。牧歸隱約猜到他的職業,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
能夠驅使元回尋物,定是更高一層的官員,而他要出門,還得經過皇帝同意。皇帝若要一物,隻需一道詔令,或遣一隊人同去,不可能放任他一個人在外。
元回是個隻會擺出一張撲克臉、實則藏不住心事的老實孩子,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帝王多疑,卻大手一揮讓他去了,其中還有彆的的原因。
“因為人走了,還是因為我們來了?把東西都撤走,未免太小氣。”
元回的真正目的連她都是剛知道的,若是因為“他們來了”,真相要毛骨悚然得多。
【皆有可能。】
“也可能是,本來就沒什麼東西。”雲遐不明所以,淡淡開口,插入他們的談話。
“你知道?”牧歸沒想雲遐會回答,向他投來一瞥。
“物件若是被放置於此,時間長了,自會留痕。姑娘可曾觀察過櫃子?櫃子若放一小盒,時日長了,唯有小盒底下仍為本色,其餘位置或黃或黑,皆是變色。再者,推拉抽屜難免有磨損,而這裡卻不見刮痕,可見,這裡本就無物。三當家來時一人,去時一人,不帶物什,不留痕跡,久而久之,下人也便不準備了。”
難得說這麼多話,身子都有些發燙,雲遐將扇子一開,扇去身上熱氣。
“我聽三順說,客人來前,早早備上果盤。”
牧歸覺得有哪裡不對。並非是他的話不對,而是他對這事的態度不對。
“桌上無痕跡,三順也隻是聽旁人說,並未親眼看其去處,隻怕都進了下人們的肚子。”雲遐睫毛微顫。
“閣下視力不錯,隔著這麼遠,都能瞧見。”牧歸根本沒有看到他走近過桌子,雲遐在剛進門時,隨意地打量了一下,之後卻隻站在一旁,看他們探索。
“推測而已,姑娘不必這般,”雲遐的眼睛眯起,應是笑著,“櫃子存物多,櫃裡沒有痕跡,桌上應當也不會有。三當家不常來,總有幾個吃不飽的會來碰運氣。在下見得多了。”
“閣下家境不錯,對這房屋,可有指教?”牧歸問不出,乾脆一讓。
“在下對此造詣不深,恐怕要讓姑娘失望了。”
他明知牧歸問的不是這個,卻佯作不知,輕巧揭過。
牧歸拿他沒辦法,堆起假笑:“小雲啊,還要多練。”
高明的謊話,往往隻需要摻雜些許真話。真真假假,說謊的時候想著真實的部分,編出的謊言也有真話的底氣。
多虧雲遐對此不太在行。
牧歸心頭一聲長歎。世上說謊千千萬,為什麼都聚在了她的身邊。連她自己都...
頓了頓,牧歸在陡然冒出的“物以類聚”和“近墨者黑”上狠狠畫叉。
還好,他們四人中還有個不太會說謊的,給了她一絲安慰。
目光溫柔地盯在墊著蠟燭的玉佩上——這孩子挺好,就是太不愛說話,不方便她推測。
玉佩也不錯,雖然質感一般,裡頭棉絮狀沉澱多,還有個莫名其妙極其不具美感的黑色圖案。
一陣苦笑。
她好像又有詭異的既視感了。
在一個時辰前,她們勇闖喬鎮,在密室中見過。或許因為刻的人手法稚嫩,線條歪七扭八粗細不均,讓人覺不出美。
小襖曾說過,這個紋路屬於魔教黑龍門......
瞳孔一縮,牧歸用兩根指頭摁住嘴,笑聲到了嘴中,轉了一圈,重新咽入腹中。
對不起,她又想到黑龍門了。
這塊玉是元回從櫃子裡找到的,而雲遐說這間屋子不常放東西。
心念一動,她挪到記憶中的位置,一拉。
櫃門應聲開,一個古樸的黑色匣子,跳入她眼中。
匣子大開著,蓋子被冷落在一邊,顯出幾分落寞。匣中有一軟布,壓痕未平,正合玉佩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