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找屋子,一方麵是找找有何可用之物,另一方麵也是碰碰運氣,看是否能翻出些線索。來時見到屋內乾淨而空蕩,都已經做好毫無收獲的準備了,這回的發現,簡直是意外之喜。
牧歸懷疑三當家不願久居,隻是因為這裡太過寒磣。三當家的宅子在寨中算好,若放到山下,怕是會被比到泥塵中。
魔教,在她的印象中,三步殺一人,今日手起刀落,明日手起刀落,住的是金殿骷髏殿,不是豪氣萬丈金光閃閃,就是滿目紅光詭異陰鬱,
亂政不成,人人喊打,江湖中魔教風評極差,差到一個魔教中人大搖大擺走在路上,不出一刻鐘,討伐的少俠們喊著羈絆就衝了上來,灰溜溜敗走,臭雞蛋爛菜葉追著後腦勺送其出三裡地。
魔教和三當家有關,和喬鎮有關。
她是否可以認為,魔教藏於幕後,欲借山匪的手,製造變數,攪動風雲?
陰翳下,魚群不安地躍出水麵。
蝴蝶振翅,黑雲欲雨。
魔教打下山寨,使之對其俯首稱臣,再指示他們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明麵上是山匪自發占山,實際上是替他們打白工的外包。山寨是魔教的爪牙,是他們暴露出的一部分,若被發現,及時抽身,不會對他們產生任何影響。
難怪山匪怎麼也除不儘,竟是有靠山。
牧歸出神地想著,手指一動,玉佩無聲落入袖中,蠟燭則立在桌上。她瞟了一眼雲遐,戴上兜帽,徑直走到門前。
火苗中心的鵝黃花蕊舒展身姿,好奇地撥開花瓣,透過這絲縫隙窺探。溜進門縫的風,不經意踱步到它身邊,鵝黃顫了顫,重新縮回珊瑚鏡台。
她投這一片夜。
許是夜色醉人,抑或是莫名的躁動,有人徹夜狂歡,亦有人輾轉難眠。
尹二將自己的半張臉埋入被子,竭力放空思想,而喧囂卻似那最銳利的錐,篤篤篤敲著他的腦袋。
此時已是深夜,而外頭聲響不絕,睡意才萌生一半,未及送入懷中,卻被突如其來的敲擊聲震碎。心中怒火越來越盛,表情也變得愈發猙。終於,在怒意達到頂峰,如脫韁野犬肆意狂奔時,他忍無可忍無可再忍,一掀被子彈跳起來,兩隻腳摸索著鞋子。
這幫小崽子實在折騰人,他平時立的威在美酒好肉金銀珠寶麵前什麼都不是,得出去轉兩圈,讓他們安分幾天。
足下木屐涼如月色,尹二顧不得自己的身子骨,踩上的一瞬化作旋風往前衝去。
然而一陣若有若無梅花香下,尹二腳下一軟,眼也跟著模糊了。待到薄霧褪去,他發現自己攤在床上。
鼻尖梅花香已儘,他咬咬牙,再彈起,眼前又是一花,他換了個姿勢攤在床上。
再彈,再跌。
看不見的地方,他的臉已然發青。
他的屋子進了人。此人落足無聲,身法極好,甚至在大當家之上。並且對他很是了解,特地選了此時,若非他今日情況特殊,怕是早已被其在夢中取了首級。
尹二沒有從他的動作中感受到殺意,他似乎沒有敵意,隻是一而再地戲弄自己,如玩弄掌上獵物。
一想到這,被摁回的怒火再次升騰,他心一橫猛地站起,卻覺喉間冰涼,溫熱的東西順著這絲涼意流了下來,濡濕胸口衣襟。
尹二不敢再動,靜靜坐在床上。
“我是惹到閣下了?”他一麵說著,手向被子裡摸索著。
他早知道大當家看他不順眼,沒想到今天終於瘋了。好在他早有預感,在屋中藏了鳴鏑,來人若是不善,等他鬆懈的一瞬,立即啟動。
隻要寨中人都圍上來,大當家動不得他。他的下屬們一到,他便送刺客上路。
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剛觸碰到一角銳利,卻發現自己的手被點了一下。
和方才同出一轍的無力感,他的手失了知覺,失了抵抗的氣力。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是我。我來了。”
聲音不辨男女,似大漠中的沙礫,刮著他的耳膜。話語頗有些熟稔,仿佛他們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正把臂言歡。
尹二一愣。
“喬鎮的事,我已經做好了;人,也送走了。”
聽聞喬鎮,心頭懷疑下了三分。
喬鎮的事有他推波助瀾,是他向三當家獻策,才有如今山寨的壯大。隻是當時寨中反對頗多,他怕中傷,這才藏在三當家後頭,將功勞全讓給前者。
尹二的麵色略有好轉——這一點鮮少有人知,隻有他和幾個心腹知曉。麵前的人知道,應當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有所感悟,用手在頸間一摸,觸感粘稠。
頸部光潔無痕,梅花香纏綿。
如他所料,寨子中有大當家的狗監視著他,他的手下不得已挑了這麼個時間偽裝潛入。好在潛入來的還算機靈,表露自己的身份,露了一手,並借機給自己送上“把柄”,讓他有機會對大當家發難。
有他在,今晚儘可安眠。
這人是不是大當家派來的並不重要,但他“受傷”是事實。明日送衣物涓洗時,“無意中”被人看到自己蒼白的麵色,“無意中”露出衣襟一抹乾涸的血跡,再“無意中”聽到有關大當家極度賢能暗中迫害的傳聞,一邊義憤填膺斷然否決,一邊麵露心碎暗自神傷。
再無情的人都能被他這番情深意重打動。
大當家或許不知道自己在山中的聲譽已似孤舟,他仍安然高臥指點江山,殊不知海底暗流湧動,隻消稍微推一把,便如雪崩,過往輝煌皆掩埋。
順帶著還能借“找刺客”整頓寨中風氣,抓出親大當家派的和對他有敵意的。
尹二再看他的眼神變了,溫柔如初夏的風——不錯不錯,你,很好。
兜帽下,牧歸見他眼神詭異,不覺想到給自家狗洗澡的時候,當微燙的水淋在它身上,它的表情一如眼前迷蒙。
這張臉不笑的時候顯得憨厚,一旦笑起來,邪念也跟著到了臉上,讓她感慨一句相由心生。
牧歸一席話正好戳中人家心頭隱秘,尹二樂得心花怒放,也不藏了。
他瞧了瞧牧歸,指了指桌邊矮凳,示意她坐下。牧歸一看,這凳子隻有兩個巴掌大,其矮無比,和直接坐在地上高度相差無幾。她要是坐下,隻能仰視他。
牧歸猶豫著,尹二見她磨蹭,聲音中帶上幾分不滿:“小子,讓你坐是賞賜,上個來的不如你懂規矩,他在門口跪了三柱香。”
牧歸聞聲脫了鬥篷,蓋在矮凳上,自己則向後一靠,翻身上了桌。
她從不喜歡被俯視,還是被自己厭惡的一類人俯視。
她也不怕他認出不對——自己進來時就沒遮臉。
尹二皺眉看著窗外:“外頭為什麼這麼吵?”
牧歸摸了摸下巴:“三當家回來了。”
她懷疑二當家有夜盲。
“什麼?”尹二一驚,赫然轉頭瞪著牧歸...的腿,怒道,“怎麼可能?”
“小六,阿毛都是這麼說的,他們說大當家先認出來,把人請進來了。”牧歸胡謅出兩個名字,沿用山寨一向的起名風格,頓了頓,遲疑著開口,“您...知道什麼嗎?”
“我哪知道什麼,”尹二冷笑,嗤了一聲,“我隻知道,他在招鬼!”
尹二眼中閃著精光。
三當家許久不來了,寨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幾個細心的發現後,不免拿到飯桌上說兩句。他們自以為藏得好,然而哪有密不透風的秘密,連他都聽到風聲說三當家拋棄這了。
大當家忽然做這麼一出,是要做什麼?
牧歸也在思考。
三順說隻有他們幾個機靈的知道,實則不然,恐怕連寨裡的螞蟻都知道了。
那她或許可以用這個身份,做更多事了?
眼睛一轉,牧歸道:“我來時,聽聞三當家被大當家請進門了,靠近一聽,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隻能拚湊出零星的幾句話,什麼‘火’‘人’‘貨’他們談了許久,至今不曾出來。”
“您...”牧歸小心地瞟著他,準備再加把火,“他們好像對您很不滿,準備...”
下頭的話她沒說出,但尹二已經領會她的意思了。
三當家不是沒出現,隻是沒來找他。
大當家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說服了三當家,他們甚至準備合謀換掉他。
就因他知道他的身份?
多年的犬馬功,抵不過猜忌?
牧歸見他麵上肌肉控製不住地抖動如中風,下一瞬就要翻個白眼去了,對他一點頭。
牧歸知他心中所想——彆人她不知道,但他們這個情況,真的抵不過猜忌。
“三當家生氣好像是因您擅自出手,”牧歸等他運上一口氣,再度添柴,“他們說,您這樣惹了那位的注意,您不應當出現這般失手。”
“出手?那位?”尹二一愣。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隨即有些懊惱地低下頭:“他們真去做了?”
“不是您讓他們去做的嗎?”牧歸語氣驚奇,仿佛看到魚長出兩隻腳,走到岸上。
“我?”尹二瞠目結舌,驚得嘴都閉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