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濃重,難得給庭院帶來一絲涼意。晚夏的風已有蕭瑟的意味,心上似落了霜,一寸寸地冷下去。
理智先於情感到來。她心知肚明,下頭是她不願觸碰的真相。
牧歸隻一頓,隨及加快動作。
不論真相如何,她需要給自己,給她們一個交代。
泥塵揮灑,煙土四散。
一截沾染了汙漬的淡青頭繩,樣式為女子所用,被一隻手高舉,陡然出現在她眼前。
頭繩末端綁了一個小巧鈴鐺,或因泥土相擾,已有些暗淡。一碰,珠子滾動,叮當作響。
坑中之人衣料單薄,白日不會覺得冷,若逢陰雨綿綿,身上不免要起雞皮疙瘩。
女子的一隻手掙紮著向前伸去,另一隻手護住頭部位置,抓向永遠不會到來的光。皮肉和她的衣服一樣單薄,堪堪包裹住骨頭。
牧歸停了動作,殘餘的泥層恰巧覆住她的頭部,掩去掙紮時的狼狽。
被折了翅的少女,至死不曾掙脫籠子。
這麼躺著,會冷的。
牧歸又想,穿太厚,也不好,會起痱子。
悲風嚎啕,亡魂慟哭,央求她再前進一步,觸碰一個秘密,揭開一段秘辛詭事,又乞求她能給她們一個安寧。
眼前一暗,小襖手中燈盞無聲墜地,黑暗爭先恐後一擁而上,舔舐燈油。
她聽到她們的悲鳴。
幫幫我們。
葉聲悉娑,壓抑低泣。
幫幫我們。
誰人在她耳邊嗚咽。
“...姐姐。”小襖輕聲喚道,聲音被風吹得破碎。
小襖似哭似笑,嘴角上揚,努力做出笑臉,而眉間化不開的苦痛,融作眼角晶瑩。
“…慢慢說,”牧歸耳側聲音溫柔如常,是她自己的聲音,“下麵的人,你認識嗎?”
像是透過琉璃鏡,踩在冰封的湖麵,她隔著千山遠眺,舍去悲喜,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她不該這樣的,應該做出些反應,安慰小襖,再誘出線索。小襖需要安慰,她尚且年幼。
“認識,是...芸姐姐。”小襖的聲音模糊,染上一層水霧。
“可是,你說她還活著,”牧歸歪頭,將鏟子往身前一戳,“騙我?為什麼?”
她應該要發怒的,但頭腦似覆上釉麵,冷靜得出奇。
這個時候不該說這些,牧歸遲鈍地想。
“我沒想騙你的,但是...但是不這樣...”抽噎越發劇烈,小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不這樣,我就不會留下來,一開始就會走。走了,你的珠子取不出,也無法讓我看到這間宅子的秘密,”牧歸接道,“你不相信我會信你的話,所以一直在誘導我親眼去看。”
“是這樣嗎。”雖是疑問,實則陳述。牧歸剖開事實,抓出粘液滴答的真相。
“讓我想想,”牧歸靠在鏟柄上,興味索然,“這間房有古怪,苠叔有古怪,買賣人口,虐待孩童,這是他們的據點之一。你希望借我的手,摧毀這裡,順帶把你們救出來。”
“一來這,你就站在樹邊新土上。如此顯眼,如此突出,生怕我看不著,又怕我看著。看不著說明我這人不細心,剩下的步驟完全可以免去,我不是你的...嗯,命定之人,”末的幾個字牧歸斟酌不出替換的,隻好退而求其次,換了拗口的,“要是看著也不好,過早挖出,說明我性子急,貿然進屋,免不了被紮成刺蝟。”
“屍體太新鮮,屍僵未消,他們遇害時間不長。你們要麼不是這一帶的,要麼都會武功。隻是不知道,你們把人誘來這,盯上的是我,還是陳大哥。”
牧歸心頭不知何滋味,她聽著自己平靜敘述,仿佛在談論天氣,漫不經意。
早知道,早就知道。
自從見到他們,心中就生出不好的預感。試探,警惕,虛與委蛇,她自以為是惡意揣測,卻不願承認,這既是事實。
小襖最終還是沒有信她。
失望?憤恨?
她不知道,她說不出。
珠淚顆顆飽滿,滴落地上,“啪”的一聲。
小襖哭了,按照程度來看,哭得近乎心碎,牧歸想,現在安慰,能獲得她的好感。
但此時,耐心早已失儘,她已無暇考慮情感,包括她自己的。
恍惚一瞬,牧歸突兀開口:“你真的在哭嗎?”
“你們哭起來簡直一模一樣,很幽默。”
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似脫出竹筐的泥鰍,一下滑落,帶著濃烈的惡意和不滿。牧歸亦沒料到自己會這麼說,吃了一驚,用袖子遮住嘴。
除她之外,也有人被這話驚到。
這人心一亂,失了分寸,忘了他尚在隱匿,泄了氣息。
牧歸隻覺側方一道銳利的視線,似雷似電,轉瞬即逝。
抓到了。
終於抓到了。
袖子遮掩下,牧歸想笑一笑,嘴角扯了扯。
算不算是給她的補償?
臂上肌肉繃緊,牧歸前一秒還在撫著鏟柄,下一秒鏟子失了蹤跡。
在幾乎吞沒一切的黑暗中,唯有牧歸周邊尚可視物。黑夜慈悲,吞沒鏟子破空時劃過的曲線,又在末端將其放出。
鏟子再次出現時攜雷霆之勢,直直衝向某處拐角,銳意萬千,勢不可擋。
“當。”
左側方金鐵碰撞錚然。
寂靜中忽然響起這麼一聲,比任何事物都更加嚇人。小襖一縮,止了哭泣,似乎要往牧歸身後躲,又想到什麼,猶豫不敢步子,左腳絆右腳,跌坐在地上。
牧歸幾個閃身,來到小襖身前,將她護在身後。
“三次了,你欺我三次,我相信有隱情。今後不可再有隱瞞。”牧歸小聲道,當她再抬起頭時,麵上已裝點上和煦笑容。
“聽了這麼久,這場戲,可還讓您滿意?”
默然無聲。小襖探頭張望,被牧歸按回身後。
“您不出來,我就去找您了。”
“若說滿意,還差點;不滿意,又差點。”如煙般的聲音,含著一絲笑意,擲於夜色。
如同沸油中驟然滴入水,周遭的一切像是沸騰了,無聲無言,房屋卻在寂靜中抽搐,連月色也隱入雲層,不敢喘息。
莫名的氣勢和壓迫襲來,浸入黑暗,肆虐而來,凸顯出它的存在感。小樹樹乾不堪重負,緩緩躬身,像是朝他們磕頭跪拜。
“您就說中不中吧。”牧歸攤手,微笑。
殺意靠近她周身三尺,像見著主子的惡犬,氣勢洶洶而來,化作昆侖山上融雪,撫平躁動,彙入潭中一滴。
閒池釣客——牧歸,釣上一條大魚。
“我們見過吧?我記得好像是——”牧歸拖長聲音,邀請他回答。
他恍若未聞,笑道:“姑娘還是這般。”
“——茶樓。”牧歸心道他接下來肯定沒什麼好話,自動將問話補全。
“你我無冤無仇,為何大打出手?”
他不一定會回答,牧歸也沒指望他回答。此人肯現身已是意外之喜,否則還得擔心,回程路上會不會被埋伏一手。
“姑娘方才推測相當有趣。還以為姑娘會問,在下和老板是什麼關係。”男子從拐角繞出,向前幾步,半藏在黑暗中,眼睛眯起,儒雅而親切。
“是的,你們是什麼關係,”牧歸從善如流,“老板說他根本不認識你,你為何為他作偽證?”
“不這麼說,姑娘不就不會來了嗎?”男子反問道,從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扇尾絲繩晃動,俏皮可愛。
“白瞎了這把扇子,”牧歸這話說得不客氣,半是嫌棄半是厭煩,“我來了,然後呢?”
“這邊慘象頻出,在下見了實在於心不忍。姑娘也知道,衙門實在不夠重視,不得已出此下策,”他朝牧歸伸出手,“姑娘俠肝義膽,深明大義,此行若有姑娘相助,定能手到擒來。”
“所以,你作偽證。”
“姑娘...不得已——”
“作偽證,這是犯法的,不道德的,非正義的。你做了偽證,老板的嫌疑洗不脫,你也洗不脫,在凶手範疇。”牧歸義正言辭,一副“你怎敢”“你怎能”的樣子。
男子拽著絲繩,被牧歸一嗆,煩悶不堪。牧歸這才看清,他繩上還綴著個紅色珊瑚珠。
這些天她見了不少紅珠子,京城風尚竟恐怖如斯。
“走水分明和山賊有關,為何替他們遮掩?”
“您有所不知,”男子一頓,“僅此一遭,官府施予賠償,也便結案了。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也不勞煩他們‘興師動眾’。不妨迷惑他們,助長其囂張氣焰,再暗中取證,斷了他們後路。”
“暗中取證?”牧歸冷笑一聲,目光掃過一地狼藉,“你可知你說了什麼。”
“在下沒料到,”帶上幾分懊悔意味,煙色凝實些許,“他們下手毫無規律,在下以為他們會去另一個鎮子,沒想到來了此處。”
此人心思深沉,不可信。
牧歸思索,忽地將小襖拽出:“這個孩子,你可認識?”
“認得。”
牧歸轉頭盯著小襖:“你認得嗎?”
“不,不認得。”小襖慌忙搖頭,眼中驚恐欲蓋彌彰。
“你們怎麼認識的?”
一個翩翩公子,一個被囚禁的少女,這個組合可不多見,牧歸真心好奇。
“偶然見到。”
“您這個偶然還真是偶然,偶然邀請老板,偶然撞破真相,偶然遇見我。”
“這個不是偶然,”男子糾正,“在下注意到姑娘有些時日了,不全是偶然。”
“姑娘可願與我同去?”
牧歸垂眸,焰火烙在她的眼球,灼痛她的眼睛。
“若我說,不願呢?”
墜子閃了閃。
牧歸笑意僵在臉上,忽地停下動作。
麻癢,從腰側傳來,傳到發絲,讓她有些酥麻。
腰側,一柄利刃抵住她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