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幾歲了?可曾上過學?家裡幾口人?”
“他們也真是,取了這麼個名字。你原先叫什麼?”
景物化作一道道模糊的影子,牧歸用輕功趕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
“沒有。”
風似刀割,刮得小鼇呼吸不上來。她的眼睛生疼,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怎麼會沒有?放心,這裡隻有我們,你叫九天玄女都行,我不會在意的。”
“到了,就是這吧。”牧歸借力蹬上樹乾,蹲坐在枝頭上。小鼇不顧眼睛劇痛,睜大眼瞧著,點頭肯定。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上樹?”牧歸的衣袍空中翻滾如花蕾,又如落羽翩然,飄落塵世。
小鼇雙腳挨著地麵,腹中飯食幾乎要順著食道出來。見牧歸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甚至大有看戲的趨勢,翻個白眼。
她怎麼知道牧歸為什麼要折騰樹。
咽下喉中酸澀,小鼇抬頭,眼神複雜。
喬鎮房屋林立,雜亂地撒在地上,幾乎無處插腳。
她們現在位於喬鎮中心,一處民宅前。民宅是普通的磚製房,除了稍大些,帶個小院子,和其他的房屋並無不同。
方圓一裡內,隻這一家門前栽了棵小樹,底下是新土,一看就知沒種下多久。樹枝乾細弱,零星幾片葉子,發蔫枯黃,欲掉不掉。
簡直就像……
“簡直就像牧歸的人生——磕磣。原處沒長成,被人不明不白地運到彆處。使來者觀之,無不嚎啕慟哭。”牧歸聲音自她身後幽幽飄來,裡頭透出的怨念能爬出三隻貞子。
小鼇站在黃土上,恍若未聞,指甲卻深深嵌入手心。
“小襖,人在哪呢?”牧歸皺著眉,用邊上拾來的竹竿翻看一具屍體,順口給她換了個名。
隨便改人名字,有違禮數,也有違她的作風。
可她實在見不得這個瘦小的孩子,被極其不走心的、如同代號一般的名字呼來喚去。
“小襖?”孩子怔住,下意識抬手,貼在心口。
胸腔中,心臟一滯,鈍痛無聲蔓延。
很久以前,久得她幾乎已經忘卻的記憶中,似乎誰人也輕笑著,喚一聲“小襖”。
“襖子的襖。”杆子灌入真氣,劃開泥塵,很快,一個歪歪斜斜的簡體“襖”字出現在地上。
“這是我家鄉的寫法。”牧歸衝她一笑。趁其晃神的一瞬,竹竿又戳上屍體。
這裡太過安靜,連飛鳥都隱藏身形,不見蹤跡。石磨上的把手用繩吊在梁上,隨風晃悠,石搗錘挨著門框上深色汙點,投下黑色陰影。
一切都充滿生活氣息,卻不見炊煙不聞犬吠。他們的主人消失了,隻餘一片死寂。
空中散著極淡的血腥味,越往裡走越發濃烈。墨點飛濺,新紅蓋舊紅,肢體交疊,觸目驚心。
夏季炎熱,屍體狀況不是很好。眼下她查看的這具,屍斑幾乎覆蓋全身,極其可怖。他至死不瞑目,暗紅血淚自眼角滑落,化不開斑駁恨意。杆下四肢冷硬,手徒勞地向前伸去,像是要去抓什麼。
蠅飛蛆動,屍橫四野。
牧歸踩在唯一算得上乾淨的一處,攏了攏袖子。
她的直覺告訴她,有哪裡不對勁。
似心尖落入一片葉,名為探尋的渴望肆意生長。
漫天飛舞的光怪陸離中,欲尋那振翅之蝶。
她將衣袍一掀,盤腿坐在屍堆中。
竹竿移動,地上多了兩個圈,以短線相連。
假使鄉人是普通人,不眠不休趕路,將日程壓縮至一日,最早到她鎮上也已是深夜。據她所知,鎮上暫無深夜還開著的客棧。
一個歪斜的五角星,出現在其中一個圓的邊上。
他們已至。不管是早到還是恰好到,一路上缺少歇息的時間,已是十分疲憊。
孩童無處可歸,家鄉仍受匪擾。如若此次出行主要目的是求助,時間緊迫不容耽擱,不知聽去誰人閒談,得陳大哥名頭,無奈之下在茶樓高喊,以他之名作餌,得高人相助。
五角星的角上發射出幾道射線,線連接著更小的星星。她將其中一個星星圈起。
之後是她。一場鬨劇,她應下請求,馬不停蹄地趕來。現在是申時,夕陽欲頹,在路上花去四個時辰有餘。
接近兩天的時間,加之高溫,屍體不該這麼硬。
她不太懂驗屍手法,瞅著屍體,總覺得好像,太新鮮了點。
印象中,鄉人一行人衣服破舊,舉手投足間卻無長途跋涉後的滄桑。
在其身上,甚至感受不到家鄉被毀的悲慟。仿佛對此不在意,又好像早已麻木。
牧歸若有所思,無意識地敲著杆子。
或許他們早料到有此禍,鄉人被交付保留火種的重任。無力帶所有人離開,也無法確認山匪何時來,鄉人在準備好一切後,提早帶著孩子們出逃。
又或許……
手一停,她在地上畫了個叉。
不可妄測。是她考慮不周。
大的五角星下添上雙橫杠,一角踏橇欲飛天。
鄉人會武功。
他們這一行人都會武功,大人牽小孩,憑借輕功趁夜色逃奔。死去不至一日的屍體,僵硬可以得到合理解釋。
眉頭一皺,竹竿軌跡蜿蜒,地上多出三個問號。
既然他們會武,為什麼要來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而非鏢局類的地方?
來了也罷,陳大哥也不是會武的人,她明麵上也不會武。雖然拋人時小露一手,可聽老人評價,算不上多厲害,為何偏偏是她,而非樓梯上的少俠?
既然會武功,又在她躲閃時用上輕功,那她抱走小襖時,為何不追出來?
而且……小襖“沒有名字”?
“你在畫什麼?”孩童聲音清脆。
小襖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又不知看她寫寫畫畫多久。見牧歸看過來,小襖舉著一把鎖,在空中晃了晃。
她的目光黏在竹竿上,睫毛撲閃,滿是好奇。
牧歸望向遠方,額間寫儘滄桑:“此乃星月圖。《樹學》有言,洪荒之初,混沌之始,牧家先祖,巧得天示,有感而作。牧家後人有能者得其奧妙,將之補全。隻需念出奇妙的咒語,開啟喵喵屋。上可問天地,下可至鬼神。無所不知,可占萬物。”
唬人的話張口就來,說得她自己都想笑,差點破功。
她信了嗎?牧歸心虛,掃一眼小襖。
“牧家先祖……江湖上未聞其名,定是不出世的前輩高人,此番受教了。”小襖肅然。她似乎想行禮以示敬重,慌亂下卻咬著舌頭,鎖沒拿穩,咣地砸到地上。
牧歸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
寫滿了懷疑的眼睛,被緊皺的眉擠得都隻剩一條縫。小襖為了不讓她的話落到空處,努力斟酌語言接下。牧歸表示將來如有機會,一定在畢業論文致謝中加上她的名字。
牧歸拍拍衣服,直起身:“不怕嗎?”
“怕甚……麼?”語調生硬一轉。
小襖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地上屍體,想了想,點點頭,又搖頭:“不怕。”
“不能怕。怕了就走不出來了。”
隱約水波一轉,似惆悵似悲戚,似落入掌中的雪片,一閃即逝。
牧歸張了張嘴。
她忽然想去見見小襖素未謀麵的姐姐。
不管怎麼樣,自己提到人家傷心事,必須要做出些表示。正欲拍肩以示安慰,誰知小襖靈巧,正巧將她手躲開,指尖僅觸碰到發絲揚起的細風。
笑容如常,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她垂下袖子,抬腳跟上。
匕首寒芒一閃,很快被袖子蓋住。
小襖走到門前,雙腳一前一後蹬住地麵,雙手用力一推,木門應聲開啟。
光鑽入縫隙,金點回旋,亮色在牧歸眼前一步步擴大。
屋內物件擺放淩亂,褻衣肚兜齊飛,綠色繡紅花的抱腹搭在竹製矮椅上,一晃一晃。堂內一張大桌,擺著幾個碗,裡頭剩菜已經發黑。屋主離去時十分著急,地上書卷折頁,封麵被踩了幾個碩大的印子。破碎的布片,傾倒的矮凳,疑似玉佩殘片的東西卡在裂開的匣子裡。
爐空香殘,煙儘燭冷。神像無言端坐堂上,默默注視著兩位不速之客。
“芸姐姐?芸姐姐你在嗎?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快出來吧。”小襖輕聲喚著,扶著門框,就要踏入屋內。
“我是來帶你——唔?”
牧歸瞳孔猛地一縮。
僅在瞬時,她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衝上前去,拽住小襖後領,往後一帶,躲開襲來的殺意。自己則順勢往門框上一蹬,身軀在空中劃過淩厲曲線,匕首奮力揮舞。
“叮!”
一根針,藏在黑暗之中,悄然抬頭,衝牧歸露出自己的獠牙。如同毒蛇一般,繁複優美下儘顯殺機。
見牧歸接下一招,它不依不撓,搖晃著豎起頭顱。
“叮叮叮叮!”
金屬碰撞聲密集,牧歸連連後退,不時往邊上閃躲,躲開從各個角度飛來的鏢、針、箭、刀。
各類暗器劈頭蓋臉襲來,小襖茫然地站著,甚至忘了躲藏。忽然身上一輕,被牧歸夾在腰側。
小襖不敢掙紮。她意識到此時正是性命緊要關頭,不由地繃直身子。
牧歸一隻手為了保護自己受限,僅剩一隻手攔下所有襲擊。刀劍無眼,她能扛得住嗎?
反正自己橫豎是一死,為何方才要來救她?又為何要將她護住?
小襖心下迷茫,偏過頭看牧歸是否受傷,這一看卻呆愣,眼中異彩紛呈。
在暗器構成的雨幕下,牧歸嘴角綴著笑意,在一波又一波的殺意中閒庭信步。如同行於春色,素手撚起花蕾。
心忽然狂跳起來。
一輪雨歇,牧歸身側腳邊落下厚厚一層暗器。她身姿筆挺,冷冷睨向前方。
見來人不再有攻擊的意思,她看了看匕首,將其收回袖中。
手酸。
手好酸。
手好酸,胳膊也好酸。
牧歸放下小襖。這孩子好像被嚇到了,怯生生抓住她的衣角,此時才顯出些孩童稚氣。
彆說小襖,她都被嚇到了,還好她做好表情管理。
誰家好人這麼歡迎客人的,這有違待客之道。
她那次也是這樣?她可是給客人準備了好果子,而非剩菜剩飯!
牧歸搭在小襖肩上,朗聲道:“在下奉命前來搜查,查完即離開,絕無破壞此地的意思。不知閣下所求為何,可否行個方便?”
“不行的話在下就行個方便,有好菜美酒作陪,可否邀閣下一見?”
好菜是桌上的剩菜,美酒是溝裡的汙水。
隻要他肯出來,牧歸發誓一定會用該高規格的菜品招待。
似乎有雙眼睛上下打量她。片刻,她心中纏上東西鬆開,窒息的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牧歸拉上小襖往裡頭走,小襖一縮,還是硬著頭皮往裡頭走。
站在大堂中,可看的就多了。牧歸發現這間大房由三間小房構成,她在最中間的小房中,左右各有一扇門。進了後堂是廚房,左右各有一扇門,連通三間小房。
“我們分開找吧,效率高些。找到後在這間房中會合。”牧歸鬆開手,小襖一愣,點點頭,轉身走了。
牧歸目送她離開,轉頭,盯住神像。
一人,一像。
在神龕之內,神像咧嘴大笑,說不出的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