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的大人,您蹲那多累啊,”牧歸拖長了聲音,“不瞞您說,咱們目的一致。老鄉相見,下來一敘如何?”
“龜縮著吃灰塵也不好,知道的是熱愛吃土,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當殺手。沾染土氣可就罷了,今日吃土,明日吃土,您的餘生將在品鑒灰塵中度過。”
袖袍一揮,抄起椅子上的抱腹,做個呈的動作:“敬,您的完美土豆人生!”
回音激蕩,一層一層的波濤拍擊牆壁。神像一角已剝落,露出下頭的泥塊,端坐不語。
閉眼,她隻能聽到自己淺淡的呼吸,心中了然。
在旁人眼中,方才的攻擊淩厲有餘,準度不足,可推測為機關。機關為開啟狀態,在大多數情況下代表主人家不在,小偷刺客再也不用摸窗鑽地,大可寬心正門入。
隻是偏偏碰著了她。
行於暗器雨中,牧歸注意到丟擲之人手法特殊,可讓暗器從各種方位飛來。效果顯而易見:出其不意,營造千軍之勢,同時使對手錯亂,找不到出手之人真實位置。
這人應當也沒想到,一個看似不會武功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能眼疾手快接下他的攻勢,甚至還有餘力護住身邊人。
他更不會想到,牧歸不但有餘力,還有閒心數暗器。
暗器軌跡多為弧線,左右數量幾乎相等,直線打來的卻寥寥無幾。像是刻意避開一般,雨幕自中段分隔。若是直線,必為殺招。
麵對突然闖入的、不知敵友之人,不免要試探實力。又因怕對方發現自己,出手易下意識地避開自己位置。
第一波試探未果,他將疏漏變為陷阱,一旦對方疏於防護放鬆警惕,他便奪其性命。
眼眸一閃,腦中浮現幾個猜測。
此人目的不明,行事謹慎,牧歸本就不指望自己能三兩句詐其現身,隻是人家送上“大禮”,她不能毫無表示,總要美言幾句。
膈應完梁上之人,心中火氣稍消,牧歸不再糾纏,後退幾步,拐進右手邊的廂房。
還未進門,先聞著一股黴味,順著鼻腔往肺中鑽去,潮濕而粘膩,讓她不由地皺眉,呼吸一滯。
裡頭和外頭一般亂,卻比外頭狹小得多。屋內鋪滿了發黑的稻草,透著說不出的細細看去,草與草的空隙中甚至充斥著某種糊狀物。
它可以是馬棚,牛棚,但絕不該是廂房。剝下外層勉強裝出的體麵,剩下自欺欺人的廉價感,令人不適的憋悶感如烏雲沉沉壓來。
草上壓印數道,幾件大小不一的孩童衣衫交錯,褶皺疊入歲月車痕。她撿起一條,在手中翻看。
不知扔在這多久,腥臭味幾乎散儘。粗布短褂,汗漬濃重,又被油浸透,莫名滑膩。指尖發力,薄片狀深色碎片,隨著她的動作飄灑。她忽然想到被按在砧板上的魚,鱗片也是這般,掙紮著逃開。
“來看看。”她聽到身後聲響,頭也不回,將短褂往身後一扔。
短褂空中飄飛,在快落地時,被一雙小手接住。
“認得。是芸姐姐的。”小襖將短褂抓在手中,摸了摸鼻子。
“咦?”牧歸詫異回頭。
在看到喬鎮慘象後,她不認為小芸還活著。小芸的生存難度不亞於剛穿來的自己。
她給小芸打上死亡標簽,在這之後隨便進一間屋子就是小芸曾用屋,隨手拿的衣服就是小芸曾用衣,戲劇性極強,害得她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這不對吧,你怎麼知道這是她的?”牧歸好整以暇地架起手。
這件短褂屬貼身之物,在貧苦人家中還充當褻衣。在思想保守的古代,彆說鄰居,就算是親戚,都不可能看見。
“我——”小襖卡殼,眼中掙紮。她張了張嘴,卻像被人掐住喉嚨,麵色變得青紫,顫抖著捂住脖子喘息。
牧歸環住她的肩,輕拍後背,低聲安撫:“沒事的,沒事的,已經過去了。這一路很難受吧?彆怕,說出來吧,說出來舒服些。”
“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事,聽了不算泄密。這裡沒有旁人,就隻有我們。”牧歸的聲音蠱惑,帶著絲沙啞,如同花蕾上的蜜,芳香誘人,讓人放下一切戒心,走入迷蒙醉夢。
“沒事的。”牧歸機械重複,她的聽力和感覺不同於往昔,能感受到小襖心臟一下下撞擊著她的手心。她垂眸,默默數著。
或許是聽進了牧歸的話,又或許是牧歸渡入的內力起效,小襖聳動的肩漸漸平複。她緩緩地鬆開手,脖子上兩道發紫的印子清晰可見。
牧歸及時鬆手,半側著身子,給她平緩情緒的時間。小襖深呼吸幾下,啞著嗓子開口。
“我……我們本來不是家人的。苠叔說,外麵有壞人,但是他會替我們打好掩護。不管在外麵身份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小襖的手又覆上頸間青紫,低頭道。
“剛開始是二姐姐,她被姑姑帶來,留在門口。她的姑姑沒回來,苠叔就帶她回來。她剛開始不想和我們成為家人,所以她要找東西,我們也幫她一起找,她要做什麼我們都會幫忙。現在二姐姐和我們關係很好,特彆好。”
“然後是三、四、五姐姐。她們從車上下來的,苠叔說,她們縮成一團,在裡吃不好喝不好,心一軟就帶回來了。”小襖掰著手指。
“再之後是芸姐姐。我們在山...”小襖視線上移,回想著當時的場景,“腳。我們在山腳看見的她。芸姐姐不太喜歡我們,不肯陪我們玩,但我還是喜歡她。”
原來鄉人叫苠叔。原來他們不是鄰居親戚,是不同姓氏的一家人。
“都是姐姐,沒有哥哥嗎?”牧歸靠著牆壁,將小襖一帶,使她麵向自己。
“有哥哥,很多哥哥,”小襖想到什麼,眼眸彎彎,“他們待我們很好,會給我們飯吃。隻要我們聽話,他還會讓我們在院子裡玩。”
“哥哥姐姐後來都走了。但是沒關係,我們又有了很多新的哥哥姐姐。”
牧歸一笑,摸摸她的頭。袖子從手臂劃過,落下心頭無儘的涼。手下發頂粗糙而油膩,她聽到自己關節嘎吱輕響,聲音輕如鴻羽:“那你呢?”
“你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這,這就是我的...家。”小襖張開手臂,笑得燦爛。她的牙冠卻緊縮,眉間撫不平波瀾。
牧歸一歎,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像安撫一隻不懂事的貓。
“小襖啊,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想再瞞你了。我有個很傷大雅的小毛病——雙標。”
“雖然我自己也愛胡說,但唯獨受不了有人用謊話搪塞真心。”牧歸手指微曲成爪,按在小襖頭部穴位,隻消用力,她便會無聲睡去,再入輪回。
“我沒有胡說!”小襖猛地彈起,一扭身子,想打掉她摸著的手,卻正中牧歸下懷,反被抓住手腕。
黑眸子對著黑眸子,憤怒撞上漠然。
一觸即放,蜻蜓點水。
“不好好和家人呆著,要和我一個外人走是怎麼回事?”牧歸歪頭,似乎真的想不明白。
“我隻是想找芸姐姐!苠叔不會讓我們出去,所以我隻能自己找機會出去。”
“找到姐姐之後,帶她回來嗎?”
“對!”
“你也一起回去?而不是跟著我?”
“...對!”小襖遲疑了一下,大聲回答。這一聲明顯底氣不足。
“你們能住得起磚房,用得起梨木家具,甚至還有餘力買玉,卻買不起一件新衣,買不了床,隻能睡稻草。”牧歸伸出一根手指。
“這麼一大家子,還是城鎮中心的、基本都是孩童的一大家子。我在隔壁鎮聽了把個月八卦,愣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你覺得奇怪嗎?”牧歸伸出第二根手指,在她麵前晃了晃。
“你去找人,一盞茶都不到的時間就回來了。是去找人,還是裝作去找人,做彆的事去了?”牧歸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銳利如箭。
小襖被灼痛,狼狽移開視線。她的手深深掐入脖子中,低下頭不知再想什麼。牧歸想了想,還是沒有再追問。
“小襖啊。為什麼你說著幸福,從你的話中,卻沒有透出半絲幸福。”牧歸放緩語氣,收回三根手指,轉而豎起拇指。
“因為你的情緒是裝出來的,底下什麼都沒有。稍微用點心,就能聽出你話中隱藏的意思。
“結合你的話,再一聯想,簡直像是陳大哥強人“鎖男”——浮想聯翩,令人作嘔。”牧歸戳向牆壁,手指輕易穿過磚塊,像戳豆腐。
小襖眼底泛上慌亂,似被抽了一鞭子,將肩膀縮起,幾乎不可查地抖了抖。
牧歸卻不願放過她。
“那麼,你想誘導我往哪邊思考,又想推我做什麼呢?”她沒看小襖,淡淡開口,仿佛在說天氣。
小襖一怔,見牧歸抬手,頭頂一涼又一熱,渾身僵硬,卻是不敢再逃開。
“求助也罷,設局也罷,我們踢開縣府門,敞亮一點。”
牧歸心道這孩子還是太著急,手法有點拙劣,意圖太過明顯。
孩童裝出的天真和懵懂,比脆弱更人心疼。一般人不會考慮這麼多,心中觸動幾分柔軟,即使是火坑,也願去探一探。
發絲刮過她的手心,微癢。
小襖用袖子遮住臉,隱去神情,強忍著不讓情緒決堤。
牧歸瞧著,腦中生出多餘的念頭。
她真的哭了嗎。
懷疑先於情緒至,牧歸下意識地想彎腰,看清她的神情。
她會帶上被拆穿的驚恐,吐露自己的心事,還是會憤怒嘶吼,對她刀劍相向?
牧歸又想,要去安慰一下嗎?
她這邊疑豫不定,小襖那邊風暴已歇。
胡亂抹把臉,小襖放下袖子,歪頭,麵無表情地轉向牧歸。
牧歸一愣,安慰的話在肚中轉了一圈,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