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牧歸仔細一琢磨,發現好像不全是她的問題。
且說陳大哥,突然閃到麵前,張開雙臂欲擁抱她,她不明原由,心生警惕,緊張之下行動先於大腦,這才將人拋飛了去。
換而言之,大庭廣眾之下擁抱不太熟的女子,而女子出於自衛采取行動,合情合理。
難道她要等自己受困他人懷中,等少俠天降來解救?
然後是不是該深情款款望著少俠刀削麵般的臉龐,暈倒過去?
牧歸不禁抖了抖,抖下一地雞皮疙瘩,抖得陳大哥呻吟一聲。
她趕忙將雜念揮散。眼下不是追究是非之時,先將人安頓好才是正事。
牧歸抬頭環視一圈,人們她對視後,驟然驚醒,或目光躲閃或興味大增,或躲閃或朝她一笑。
牧歸將他們的神態儘收眼底,正正神色:“這裡有大夫嗎,敢問能幫忙看看嗎?”
心中哀歎一切皆由衝動起,現在該是為衝動買單之時。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從她頭上躍下,踩在跪地祈福的鄉人背上,偏頭看她,眼神探究。
牧歸落落大方看回去。黑影蒙麵,身形不明,身量不高,武功卻不錯。鄉人被他踩了半天,愣是一聲不吭,似全然未覺。
半晌,黑影冷冷開口:“反應不錯。”
反應不錯,但是武功稀碎。
牧歸眨眨眼,微笑道:“您是大夫吧。”
要不是大夫,她現在應該發一下瘋,做點符合瘋子形象的事。
“方才輕功有些眼熟,師從何處?”黑影順手在鄉人背上摸了摸,鄉人似有察覺,卻無法移動,隻梗著脖子,驚恐萬分。
“您是大夫嗎。”牧歸恍若未聞。
“您是大夫嗎。”見其不應,她機械重複。
“您是大夫嗎。”
三聲重複,一聲較一聲低,淺笑盈盈間劍光四濺。
“我知道。”沉默片刻,黑影低聲笑著。
“他沒事,彆找了。”留下這句無頭無尾的話,黑影衣袖翻飛,竟是消失在眾人眼前。
人群隻是瞥一眼,依舊低頭做自己的事,對此習以為常。牧歸聽得一愣,她察覺這人話中有話,意有所指。
他是誰?隸屬何方?是敵是友?
不知。
陳大哥終於清醒,紅著臉欲掙開牧歸的手。牧歸心思不在他身上,隨手一放,陳大哥手腳並用著地,三兩下竄出門。邊上一人沒忍住,撲哧一笑。
牧歸下意識朝著笑聲方向看去,沒找到出聲之人,卻被地上的鄉民吸引注意。
黑影走時竟未將他穴道解開,鄉民麵色潮紫,以一個憋屈的姿勢趴在地上。牧歸看準一處,走上前去用手一戳。
牧歸心想,應該是這樣戳的。
然而當鄉民抬起頭,目光熾熱如火看向她時,牧歸心頭頓感不妙。
下一刻,他慌亂蹬地,一把抱住牧歸...的腿。
“大人!可算等到您了!”
牧歸本能後退,誰知這人似泥鰍滑溜,膝行跟隨速度不減,隻幾個呼吸,手臂纏繞上她的腿。她抬腳欲踢,想到被拋飛的某人,生生止住。
“大人,俺是您親戚啊!您可得給俺做主,救救俺們一家!”
聽了這話,牧歸確定他們彆有所圖。她換上溫和的麵具,將他扶起:“出什麼事了嗎?”
他順勢栽倒在牧歸身上,卻注意著不碰到她的身體,隻貼在她的手上,鼻翼一扇一扇,眼眶通紅氤氳水汽,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牧歸安靜地看著他,他像是再也無力承受,低頭小聲嚎啕。
牧歸任他抓著袖子,空著的手一下一下在其肩胛處輕拍,發絲擋在臉前,模糊了神情。
無人知曉,在發絲構成的籠中,她勾起一抹冷笑。
待到哭聲漸歇,牧歸又拍拍他,示意他跟自己出去。鄉人卻扯住她,搖頭。袖子狠狠在臉上揉搓,所過之處染紅一片。
“您說說,什麼事。萬一在下幫不上忙,在座有這麼多人,萬一恰巧有這麼一人能大發慈悲出手,您就萬事大吉了。”
小心思被看穿,鄉人麵上一紅,囁嚅開口:“就是...小芸,她在喬鎮。我們走得匆忙,沒見著她,後麵追得緊,就跑到這了。”
“她長什麼樣?穿何衣服梳何發型?”牧歸說著,留神他身後之人表情。
孩子們大多表情呆滯,大人亦是麻木,似掀不起波瀾的死水。
“圓臉,個子不高,和他們一般大,一般衣著。”他往身後看,孩子們紛紛低頭,手背在身後。
方才她沒注意到,孩子有七人,大人隻有四人。他們的反應不太自然,像是懼怕什麼。
“不是您孩子吧?”牧歸突然開口。
“怎麼會?他們都是我的孩子。”他瞳孔一縮,神情不變。
牧歸無語地盯著他,心說他還真敢說。
或許是牧歸的目光太冷,他雙肩微顫,無奈道:“不全是。有的是鄰居的,有的是托付給我的。他們父母怕自己逃不出,求我先帶他們走,都是苦命的孩子。”
牧歸心一跳:“您這是...”
她沒說出口,但鄉人心領神會,點頭道:“正是。那群山匪最近不知怎的,突然發瘋。他們不僅燒殺一通,還掠人上山去。”
“我們沒辦法...方才您也聽到,我們是喬鎮來的。那邊縣太爺不管,這邊縣太爺沒法管,這官,沒法報啊。”
喬鎮不屬於她們縣的管轄範疇,山匪小範圍作惡,縣令鐵了心要瞞能瞞住,而今局勢擴大還能瞞住,怕是和上頭脫不了乾係。
上頭,又是上頭。事件背後和上頭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她現在有點下頭。
“您的描述太少,恐怕要一人與我同去。”
“您答應了?”
“我和你去!”聲音尖嫩,帶著不知名的驚恐。
兩道聲音一前一後同時響起。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孩童,掙脫大人牽著的手,顫抖著站起身來。
“小鼇!”鄉人麵色一變,朝周邊使個眼色,身後的接到指令,都來扯孩子。
他自覺做得隱蔽,卻叫牧歸看到。她不知為何想起一位故人,嘴角一扯。
“太好了,仙童幫忙,此番定可手到擒來。”
牧歸不由分說將孩子拉到自己身後,鄉人臉上的表情凝滯,青一陣黃一陣:“您莫要說笑...”
“什麼說笑,你連‘俺’都不喊了,我也不必再有顧忌。前麵忘了,後麵忘了,總之再會。”牧歸拉著小鼇,輕功運轉行得飛快,轉到一處偏僻巷子中,她停下腳步,鬆開手。
小鼇眼睛烏黑,似那上好的黑色瑪瑙。她對牧歸笨拙施禮道:“多謝大人看重,在下願儘微薄之力幫助大人。”
“這話是誰教你的?”牧歸覺得好笑,抬手抓了抓自己頭發。
小鼇猶豫片刻,回道:“姐姐。”
“是阿芸嗎?”
“不,不是。我沒見過她,但偶爾找她說話。他...不讓我們找她。”最後那句說得輕,似雪中貓的足聲。
“她現在在哪?”
“在哪...”小鼇露出些迷茫,歪頭道,“不見了。”
“那你找我,是為什麼?”
茶樓中眾人表現看似正常,在她看來卻是說不上的詭異。詭異之處太多,不知該從何說起,正巧小鼇主動站出,她順水推舟,將其帶出。
“你...”她有些扭捏,小聲道,“你能幫我們找芸姐姐嗎?”
“那時候來了好大一幫人,她就留下了。但我們走前和她說過,一定會來找她的。”小鼇怕牧歸誤解,急忙解釋。
“成,我們走吧。”牧歸將其抱起。小鼇一縮,扯住她的衣領。
“等等,少俠留步!”
白光閃過,少年從樹頂躍下,對她一抱拳:“叨擾了,在下有一事相求。”
牧歸一看,這不是當時樓梯上伸手欲接空中飛人的那位嗎,沒承想他竟跟著自己一路。
“少俠也想去一探究竟?”
“不,我找不到路了,看您也是江湖中人,就來問個方便。”他摸著耳垂,笑容苦澀。
“這個簡單,這一帶我都能說得上,您問就是。”牧歸做個“請”的手勢。
“這帶有間當鋪,說是老板挺和善的,東西種類多,不乏精品。但在下繞了幾圈,沒見著符合的店家。”
“您知道它在哪嗎?”
血液湧動如潮汐,鼓脹得她腦中轟鳴,耳膜嗡嗡作響。
牧歸眯起眼,將情緒藏進一呼一吸中,輕淺一笑,似花瓣飄落進幽潭,漣漪埋入潭底。
“知道,當然知道。”
“您來得不巧,它昨日走水,燒得一點沒剩,”牧歸學著他的樣子抱拳,“您找它,是有急事嗎?”
“...是,”白衣少年腰間玉佩輕晃,“我朋友的東西不見了,我的最近也是不見。聽說有人在這裡見到幾乎一樣的,就來碰個運氣,真是不巧。”
“是啊,真不巧,”牧歸附和道,“我聽說老板在此之前就準備搬店,事先運走了一大批東西,您要不去問問,可能有轉機。”
白衣少俠眉毛亂飛,沉思一陣後忽然跳起,踩著樹枝,白光閃爍,身影消失在葉中,隻餘聲音回蕩於小巷中:“多謝,在下姓時,下次請你喝酒。”
時少俠,在下才該謝你,希望你回過頭能將問出的東西和咱講講,咱也很好奇。
賣了老板的牧歸毫無愧疚之心,她收緊手臂,小鼇將她衣襟抓得更牢。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