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擦著曹操的發冠，釘到了山體之中。他束起的頭發被打亂，散落些許，垂在側頰。

曹軍為之一頓，張遼瞬間驅馬擋在曹操身前，文臣武將都警戒起來，望向箭射來的方向。

胡玄在鬆手的那一刻就往地上一蹲，把自己的身形隱匿在高高的雜草裡，沒有露出一絲痕跡。箭是故意射偏的，但恨意是真的。

劉慧對於軍事形勢並不敏感，但被諸葛亮灌輸了一通知識後，也大概明白曹操的重要性。眼下胡玄並未殺死對方，她鬆了口氣，在腦海中輕輕擁抱了胡玄。

經過上一世的華容道事件，胡玄也了悟，諸葛亮並不想現在就殺了曹操。如今姓孫的和姓曹的都各有地盤，割據對峙，但劉備立足未穩，三分天下尚未形成。如果此時曹□□去，不用說北方大亂又是生靈塗炭，孫權也會趁機北上，劉備加入棋局的難度將直線上升，所以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給自己上強度。

此一戰，必須打敗曹操，但他不能死。

在最後一刻，胡玄心中的理智終於占了上風。

微微穩定心神，胡玄回到張仲景與王德勝身邊，老人家注意到她箭筒裡少了一支箭，詢問其去處，胡玄隻說是見了一隻矮腳兔子，結果被它跑掉了。

張仲景並未在此深究，拽在王德勝的繩子再次上路，這回順利望見了自家的旗幟。

“關叔父！”胡玄呼喚道，在山坡上跳起來衝他揮手。

關羽已經在山穀之中，□□赤兔馬不安分地打著鼻息，他閉著雙眸，微微仰著臉凝神苦思，聽到她的聲音才神色微動，轉頭望去。他身後的士兵散開，分立在山穀兩旁，似乎是剛給什麼人讓了一條道出來。

胡玄了然，這是關羽被曹操打動，過不了自己心頭那關，放曹操過去了。

“關將軍！”

張仲景也難得有些激動，看見關羽，安全感就一下子上來了。

關羽派兒子關平帶著幾個小兵上去接應胡玄與張仲景，對他們身後被五花大綁的王德勝有些疑惑——現在他身上除了胡玄最開始捆的那幾道，還有後來用柳樹條搓的細繩加固的幾圈，整個人看起來就和大閘蟹似的。

“這是曹軍細作，刺探我與老先生的行蹤目的，被我們綁回來了，打算帶回去交給父親發落。”胡玄忙解釋道。

關羽意外地看了侄女一眼，沒想到這一行還有意外收獲。關平貼心地牽來兩匹馬讓胡玄與張仲景代步，抓著王德勝扔到了自己的馬背上帶著，還撕了一截袍子蒙住他的眼睛，以防他看到劉備營寨的虛實。

胡玄又抓了兩把土，捏實了塞到他耳朵裡。

關羽言簡意賅，命令所有人原路返回。

“關將軍似乎有心事？”張仲景控製著馬頭來到關平身邊問道。關平把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深深歎了口氣，把關羽立下軍令狀必定斬殺曹操，和剛才被舊情打動，在曹操與張遼的聲淚俱下中放走了曹軍一事細細道來。

“啊呀，這可如何是好！”張仲景一聽也憂心忡忡起來，“軍令狀不完成可是要...”

此時關羽似有所查，回頭一瞥，張仲景的“砍頭”二字就噎在了喉嚨裡說不出來。

“關平。”關羽喚道，年輕人很聽話地應了，立馬丟下張仲景與胡玄，屁顛屁顛地跟到了關羽身邊，留下兩人麵麵相覷。

胡玄知道關羽不會有事，麵上做出擔憂的神情，實際上在腦子裡偷偷給胡玄講後麵會發生什麼，這幾日裡難得來了精神，描述得繪聲繪色的，末了道：“你且往後看，是不是同我說的一模一樣。”

一行人抵達營寨的時候，天色已晚，營寨中擺起了慶功宴，就等關羽回來，好大肆慶祝一番。打了勝仗，最直接的慶祝就是痛飲達旦，糜竺簡雍早就備下了幾十缸好酒，切了百斤牛羊肉，讓這群廝殺漢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來個痛快。

諸葛亮一襲青衣，同徐庶和劉備站在一起，麵上僅是怡然神色，身量挺拔瀟灑，同路過的每一個人打了招呼。也是他最先注意到關羽一行人的歸來。

“關將軍！”諸葛亮揚眉笑著上前，羽扇的弧度都顯得愉悅，“劉小姐，老先生，你們都回來了。”

胡玄與張仲景和諸葛亮見禮畢，他便徑自湊到了沉默不語的關羽麵前，向他討要曹操的項上人頭。

胡玄恍惚間感覺看到了他身後的狐狸尾巴正勾起尾巴尖，在半空中懶洋洋地搖。

一番追問，得到的結果自然是關羽此行一無所獲。

諸葛亮當場變了臉色。

“此人可是關將軍擒獲？”他指著被五花大綁的王德勝問道。

“非也。此人乃是慧兒與老先生所擒。”關羽並不肯扯謊，“關某甘願領死。”

隨著諸葛亮神色往下一沉，整個營寨的歡快氛圍都不複存在，大家的目光聚焦過來，眼睜睜看著軍師大人從袖子裡抽出軍令狀，展開展示在半空中，沉聲喝道：“既有軍令狀在此，關將軍諾言不可違背。”

諸葛亮環視四周，一字一頓道：“刀斧手安在？”

這本是一個很有壓迫感的場景，但胡玄在腦海裡給劉慧學諸葛亮說話，搞得後者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難受。

眼看諸葛亮就要下令把關羽推出去斬首示眾，以震軍威，趙雲第一個反應過來，兩步滑跪到諸葛亮麵前，張飛也穿越人群奔了過來，以求諸葛亮刀下留情。

“孔明！”徐庶蹙眉喚道。

在場的眾人頓時都跪了下去，低低的一片求情聲響起，胡玄與張仲景也在此列。徐庶本來還站立著，但瞬間成了全場唯三還站著的人，顯得格格不入的，無奈也從了大流。

諸葛亮背手沉默，劉備慢慢放下了手裡的東西，走到了他身邊。

“軍師...！”劉備麵色沉痛，膝蓋緩緩彎曲，拱手懇切而跪，“還望軍師看我情麵，權且記過，容他日後將功補過！”

現在諸葛亮成了唯一還站著的人了。

氣氛烘托到這個份上，諸葛亮不得不退了一步，先彎腰把劉備扶了起來，擺手歎息，讓刀斧手都退下了。

眾人都有眼力見，紛紛謝軍師留情，直到關羽上前，第一次心服口服地拜了諸葛亮。

事情發展到這裡，全都在諸葛亮的預設之內。曹操不能死，又與關羽有恩情，以防日後相見時關羽會念及舊情，不如就讓關羽在這裡送了這份天大的人情。關羽向來高傲，沒有真正服他，正好借機樹立自己的威信，再為劉備博一波重情義的好名聲。

一箭三雕。

這個精密運轉的巨大儀器，在諸葛亮的操縱下嚴絲合縫地閉環了。

胡玄揉著膝蓋起身，在腦海中對劉慧道：“這就是早期諸葛亮馴服野生關羽的全部故事了。”惹得劉慧再次哭笑不得。

風波平息，在地上蛄蛹的王德勝也被關入大牢，慶功宴還是照常開設了起來。

在入宴之前，胡玄先去找了糜夫人一趟，讓劉慧與母親互述久彆之情。糜夫人似乎是知道自己攔不住女兒，隻是摸著她的手，問道：“慧兒，你圖什麼呢？”

圖什麼呢？

隻要劉慧不死，以她的地位，可以選一個如意郎君，攜手相伴。可以過快樂富裕的生活，至少不愁吃喝，溫飽無憂。

圖什麼呢。

過去，隻有胡玄對此有了答案，但現在，劉慧聽到這個問題，記憶中閃回的就是牛肉灌餅茫然瞪大的雙眼，還有那麼多拚命跳動但還是越來越虛弱的心臟，把她當作神明時殷切而誠心的禱告。

她...為了一個又一個的瞬間。

但她不知道怎麼對糜夫人描述，她擔心母親聽了會更加擔心。糜夫人長歎一聲，神情落寞地為女兒攏了攏衣領，溫聲囑咐她快去快回，莫要誤了時辰。

慶功宴上，劉備照例坐在主位，由於徐庶也在，諸葛亮這回沒有坐到劉備身邊去，他與徐庶的餐席並列著，都在上首，其他人依次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張仲景言明身體勞累，婉拒了邀約回房休息去了，胡玄時隔多日，再次坐在了關羽的下首，就像她上輩子無數次坐過的那樣。

劉備在這種場合往往不講究什麼規矩，沒有餐前演講的惡習，隻講究一個熱鬨儘興，寨中氛圍一下子熱烘烘起來。

豪情上頭，又帶著些用酒精麻痹自己大腦的想法，胡玄給自己斟上滿滿一碗烈酒，端著站了起來。

“叔叔伯伯們，你們為大業奮勇廝殺悍不畏死，保衛漢家天下，小輩敬諸位！”

她端起跟自己臉一樣大的酒碗一飲而儘，在眾人的喝彩聲中給自己又滿上一碗。

“我雖人微力短，也願拚儘三寸氣，與各位共圖大業，直到天下日月重新清朗！”

胡玄單手舉起酒碗，劉慧急道：“等等！”

但阻攔不及，胡玄再次把烈酒一飲而儘，些許酒液因為她的動作落下，沾濕了她的袖口。

隨後，胡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