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躊躇介紹完案情,王覽月便側向到場的冷欣然問道:“欣然,玉澄現在不在,這裡你最了解情況。之前你們和當事人,和檢方、法官溝通下來,大致是怎麼個情況?”
冷欣然向她彙報:“虞夢陽情緒一直都很穩定,我們前期溝通得都很不錯,但在一件事上有點分歧。宗律師一直都堅持這起案子可以用正當防衛做無罪辯護,但虞夢陽傾向於認罪認罰,全盤接受檢方有期徒刑十年的量刑建議。”
王覽月最關心一點:“她沒有簽認罪認罰具結書吧?”
瞿英姿雖然知道認罪認罰製度,但對“認罪認罰具結書”這種實務裡才能真正接觸到的東西還不熟,求救鄭躊躇:“Queena為什麼這麼關注具結書的問題?”
“簽了具結書,一般就是代表控辯雙方已經協商一致了。雖然即便當事人簽署了具結書,我們由於擁有獨立辯護權,還是能為當事人做無罪辯護或者罪輕辯護,但公訴人很有可能利用具結書在庭審中限製我們的發言。另外,法官也會質疑為什麼先前選擇認罪認罰,到了庭審階段又翻供。如果沒有實質的證據能說服法官,反而會對我們不利。所以如果確定要打無罪的,一開始還是建議當事人不要盲目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為好。”
瞿英姿又有新問題了:“那會不會存在被告人認罪認罰了,律師也認可,法院最後還是判無罪的情況呢?”
“有啊,畢竟法官也要有自己的獨立判斷嘛,如果經過審理,發現被告人確實無罪的,總不能因為被告人為了減輕刑罰盲目認罪了,就判被告人有罪呀。”
鄭躊躇這頭剛回答完瞿英姿,冷欣然那頭就回答王覽月:“沒有,我們認為檢方量刑建議過重,我們勸住了虞夢陽,沒讓她簽具結書。”
量刑建議本身就代表了檢方的態度,王覽月頓覺不妙:“檢方為什麼給這樣的量刑建議?”
“就我們前麵幾次和檢方溝通下來的情況看,他們不認為虞夢陽是正當防衛。他們認為虞夢陽在浴室裡用淋浴噴頭攻擊了魏岱後,已經成功擺脫了魏岱的襲擊,而魏岱因為摔倒,倒地不起後,已經無法再對她造成傷害,她卻繼續對魏岱進行攻擊,這本身已經不符合正當防衛的條件了。”
“宗律師的辯護思路還是死咬正當防衛這一點來打,但我覺得情況可能不會很樂觀。正當防衛的理論和實務一向是脫節的,理論上鼓勵大家為維護自身法益勇敢作鬥爭,但在實務裡,檢方和法院一般又對認定正當防衛的要求很高,隻要被害人受到一點實質損傷,就認為被告人是防衛過當。”江耀對此很擔憂,“躊躇和英姿昨天整理了過往的判例,家暴反殺的情形下,刑期五六年的居多,而且很少會被認定為正當防衛。”
王覽月理解江耀的擔憂:“我明白,但該提的還是得提。這案子如果想繼續打下去,正當防衛肯定是主要辯護點。我們還是樂觀一點,我們總還是在進步的是不是?今年最高法發布了反家暴的十大典型案例,受暴婦女製止正在進行的家暴行為,是符合正當防衛條件的,不該負刑事責任。”
“我們前期也收集了虞夢陽被家暴的報警記錄和就診記錄,不過不知道這張同情牌能給她減輕多少的刑罰。”冷欣然補充,“還有,我們也查過魏岱的過往病史和生活習慣。他身體健康,沒有什麼重大疾病,雖然平時有酗酒的習慣,他那天沒有喝酒,所以也並不存在什麼異常的介入因素。”
“另外,虞夢陽也沒有爭取到魏岱家屬的諒解協議書,這一點也很不利。”江耀對這點不解,問冷欣然,“欣然,你們前期沒去做過溝通工作嗎?你們沒找過魏紹祺嗎?他總應該是願意幫他媽媽出具諒解書的吧?”
“我們當然找過,可是他不願意。”冷欣然介紹,“魏家的家庭情況整體比較複雜。魏岱是淮城當地龍頭企業的魏氏集團的接班人,虞夢陽卻出身農村,魏岱的父母都不是很喜歡虞夢陽,最終接納她成為魏岱的妻子,也是魏岱當年苦苦哀求來的。”
“而虞夢陽嫁給魏岱後,就辭去了劇院售票員的工作,在家裡當全職太太。可能是因為魏父魏母對虞夢陽的厭惡影響了魏紹祺,他對虞夢陽的態度很惡劣。這次案發後,我們通過虞夢陽的母親去找他,他說他隻想看著虞夢陽被槍斃,他絕不會原諒虞夢陽殺了魏岱。”
眾人都因為魏紹祺的冷漠而感到唏噓不已,會議室一時悄無聲息。
“如果是這樣,看上去也不可能拿到魏家的諒解書了,”王覽月問其他律師,“今天來旁聽的人這麼多,你們有什麼想法?”
其他人都是來吃瓜的,聽到王覽月這樣問,麵麵相覷,都給不出答案。
見狀,王覽月已經明白他們的來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放棄了他們,繼續問冷欣然:“你和法官聯係過了嗎?延期申請他們批嗎?”
“昨天已經溝通過了,他們還是最多給十天,十天之後就正常開庭審理。”
王覽月歎口氣:“那就還是按玉澄的老方案吧,主打正當防衛,配合虞夢陽被家暴的點一起打,儘量爭取法官的同情。另外,江耀,你去淮城交手續的時候再去聯絡一下魏紹祺,看看能不能再溝通一下。程序上也可以再看看,有沒有能抓到的漏洞。”
江耀和冷欣然都點頭。
“那沒什麼問題的話,你們就這麼做吧。我們散——”
王覽月的“會”字還沒出口,卻聽她身旁響起乾脆果決的聲音:“等一下,我還有意見。”
所有人循聲望去,卻發現說話的人竟然是尤未。
他們幾乎都忘記了她的存在,也可能是因為受那封舉報信影響,他們都斷定她是一個沒有真才實學的水貨,根本不可能提出什麼建設性意見。
但她接下來的話足以讓他們震驚了:“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認定,魏岱是被虞夢陽擊打致死的?”
江耀也因為她的問題摸不著頭腦,不解地望著她,卻正好對上她投向他的目光,與她平素的都不一樣,堅定有力,仿佛不容誰來質疑她的判斷:“虞夢陽使用的高爾夫球杆上,除了提取到她的指紋,也提取到了魏紹祺的指紋。如果要說虞夢陽有犯罪嫌疑的話,那麼魏紹祺不是同樣也有犯罪嫌疑嗎?”
瞿英姿提異議:“那是因為這根高爾夫球杆本來就是魏紹祺平時練習的球杆,有他的指紋很正常啊。而且警方也調查過魏紹祺,他有不在場證明。況且他和魏岱的關係很好,反而和虞夢陽不是很親,他沒有動機對魏岱下狠手啊。”
尤未沒回答她,而是另問她一個問題:“你覺得在這個會議室裡,我和其他人的關係怎麼樣?”
瞿英姿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在這間會議室裡,我和其他同事的關係看上去都很平和,但實際上,他們中間,有很多人都在心裡討厭我討厭得要死。因為一封他們也不知道真假的舉報信,他們希望我儘快滾蛋,所以今天才跑來這裡,給我施壓。”
尤未環視了一圈會議室,目光所及之處,很多被她影射的人都彆開頭,不敢與她相視。
“所以你看,”她揚起唇角,“很多東西都隻是表象,智者能看透表象,愚者被表象玩弄。”
她從電腦裡調出兩張聊天截屏,一張是魏紹祺和虞夢陽的,一張魏紹祺和魏岱的,將電腦轉向瞿英姿:“這兩張聊天截屏,也是警方調查魏紹祺時收集到的,你們看看有什麼不同?”
江耀、伍錚梁、鄭躊躇和王覽月都湊到瞿英姿旁邊一起看。
鄭躊躇先答:“魏紹祺和虞夢陽的對話很少很冷淡,而和魏岱聊的很頻繁很熱絡,這不是就印證了他和母親關係差,和父親關係好嗎?”
尤未搖頭:“還有一處不同你沒說到,魏紹祺沒有對虞夢陽設置消息免打擾,反而將她的聊天置頂了,卻對魏岱設置了消息免打擾。”
“現在,你們還能肯定,魏紹祺和虞夢陽、魏岱的關係真的如同我們表麵所見的一樣嗎?”
全場霎時鴉雀無聲,沒人能想到一張聊天記錄上這麼小的靜音標誌都沒有逃過尤未的眼睛,更不會想到尤未會出其不意地在這種細節入手。
王覽月在尤未的電腦上確認過她說的這處細節後,突然來了興致,問尤未:“那你目前的意見是?”
“我覺得這起案子還有隱情,不能簡簡單單認定為家暴反殺案那麼簡單。我們還需要重新走訪一遍現場,也就是案發的彆墅。”
王覽月沒思考多久,便支持了尤未的想法:“那你和江耀就去一趟吧,越快越好。欣然,你先幫他們聯係一下家屬,讓他們配合一下走訪的事。”
一說到這裡,王覽月又想起冷欣然現在沒有人帶了,補充道:“玉澄現在這樣,也沒人帶你,你今天開始,就配合尤律師一起吧。她之後也要對接玉澄手上的案子,你待在她身邊,幫她正好。”
被點名的冷欣然麵色驟冷,冷厲如冰的眼神不加遮攔地緊盯著尤未,仿佛要將她貫穿:“虞夢陽的案子,我可以幫尤律師和江律師聯係,也可以幫他們對接法官。但請您明白,我的職位是初級律師,我不是尤律的律助,沒有這個義務配合她。如果您要給她配律助,麻煩您另請他人。”
冷欣然的強硬態度令所有人驚愕。
王覽月也有點下不來台,試圖給自己找回點麵子:“可是你也一直在幫玉澄……”
“宗律師是我師父,她算什麼東西?”冷欣然不給麵子至極,“不論這封舉報信是真是假,以她的資曆,根本不夠格帶我。”
場麵頓時難堪,氣氛令王覽月都覺得尷尬。
但她還是試圖緩和氣氛:“欣然,你彆這樣。這件案子你們還要互相配合,尤律師還要帶著你一起去走訪——”
“我會退出,徹底退出。”冷欣然打斷了王覽月,目不斜視地望著尤未,“我會去找虞夢陽,讓她解除對師父和我的委托。如果你想要接替我,你隨意。這件案子,算我讓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