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這麼多年,她竟然又看見了這似曾相識的硬幣。
尤未躺在在他的臂彎裡,用手去掂量他胸前的吊墜——也就是她昨晚摸到的那個圓形扁物。
昨晚沒開燈,現在她才有機會仔細看那個吊墜——她確認了,那確實就是枚1英鎊硬幣改造成的吊墜。
2017年,舊版的英鎊就正式退出了市場,不在市場上流通了。她手上的這枚,就是舊版硬幣。
她不理解他一個中國人,為何要把人家英國女王掛在胸口。
思來想去,或許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這就是那年平安夜,她留給他的小費。
她的心情忽然難以言喻,凝望著他的側臉,有些懊惱昨晚她頭腦發熱。
她已經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昨晚可憐巴巴地問她那句能不能也給他一點公平,就是來欲擒故縱撩撥她的。
她一時心軟,竟然著了他的道。
七八年過去,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好誆好騙的學生仔了,反而將她玩弄於鼓掌之間。
她躡手躡腳想開溜,他卻早已感受到她在他身邊弄出的細微動靜,本能地貼向她轉過來,緊鎖住她的腰,呢喃了一句什麼話。
她動彈不得,偏下頭去側耳傾聽,才聽見他微弱的聲息:“……彆走……我真的找不動了……”
她怔然了一會兒,突感到他全身滾燙。
其實昨晚她已感受到他的身體有些熱得過分,但隻以為那是他的過分情動。
抬起手背去貼他的額心,她才驚覺,原來他昨晚就在發燒了。
“你發燒了,自己都沒感覺嗎?”
她埋怨著想下床給他拿溫度計,他卻耍無賴,不讓她走,含混不清地說:“不是發燒……我智齒發炎了……”
她聞言停下動作,轉而拿起手機打開手電筒,去照他嘴裡的智齒。
他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像隻哼哼唧唧的受傷小狗:“你彆看……”
尤未冷笑一聲,用手指把他的嘴撬開。
手電筒一照,果然那兩顆智齒發炎嚴重,牙齦腫脹得不成樣子。
她輕輕一碰,他就疼得直發抖:“彆碰了……疼……”
她低頭看著他留下的遍布的印痕,又好氣又好笑:“你現在知道疼了哦?那昨晚還有力氣咬這麼重?”
他像做了虧心事般調轉視線,臉卻赧然。
尤未撒開手,下床洗了個手,拿手機給Zora打電話,讓她把自己的私人牙醫找過來。
約完了牙醫,她嘟嘟囔囔地抱怨:“你是和醫院有仇嗎?抽空去個醫院會死嗎?”
他捂著腮幫子,沒力氣睜眼:“可能真的有仇,我說不定就被拉進黑名單了。”
尤未想了一陣,才想起他代理李北的殺醫案後,早已“臭名遠揚”了。
“搞笑吧,哪兒會有醫院因為你幫殺醫案的凶手辯護,就把你拉進黑名單?”她覺得他這種性格能做這麼久刑事律師真是奇跡,“是你自己心裡放得太重了。”
他沒有否認:“是,我承認,是我心裡放得太重了。”
他是可以理直氣壯地對著宋醫生的妻子說他幫李北辯護一點錯都沒有,但不代表他對宋醫生和宋醫生的妻子能做到完完全全不動惻隱之心。
看著這樣一個生命悄然逝去,他雖無愧,卻也惋惜。
尤未也很快讓他飽嘗了自己不去醫院的苦果,故意沒幫他換身衣服,就讓他和上門的私人牙醫“坦誠相見”了。
牙醫專業素養很高,麵對江耀赤|裸的胸膛,雖然眉頭緊皺,還是很敬業地將牙科圍兜墊上了。
江耀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看牙醫,簡直想死。
而尤未站在一旁看他羞赧的表情,笑得直不起腰。
幸而牙醫的動作麻利,替江耀檢查後,讓他先口服消炎藥,等沒有炎症之後再去把這兩顆害人精拔掉。
囑咐完這些,他就迅速撤離了。
江耀吃完了消炎藥後,藥效沒那麼快,他還是感覺頭很暈。
他聽見她坐在床邊,幸災樂禍地說:“看來你這一周都隻能吃粥了。你要吃什麼口味的?我下去給你買。”
一聽她這麼講,他猛然睜眼,緊拽住她的手:“不用了!我不餓。”
“得了吧,我都聽到你肚子在叫了。”尤未撬開他的手指,“快說,什麼口味的?”
“可是我覺得……”
他欲言又止。
“你覺得什麼?”
他咽了口水:“你一出門肯定就跑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律師仔確實沒有學生仔那麼好騙了。
她摸摸他的頭,像哄小孩一樣哄騙他:“怎麼會呢,我這麼多東西都放在這裡,怎麼可能跑呢?你乖乖的,等我把粥買回來。”
可能是因為疼痛,他的智商也比平常降低很多,輕信了她的謊話:“真話?”
“真話。”
“那……皮蛋瘦肉粥,不加蔥。”他害怕她又騙他,“要不你開著視頻去買吧?這樣我就能實時知道你在哪裡了。”
尤未忍無可忍:“江耀,我說你差不多得了啊,彆這麼矯情!你以為你活在言情小說裡演霸總呢,還要24小時時刻掌握我的動向?”
被她這麼一訓,江耀也不敢多說什麼:“……那你去吧,快點回來。”
結果她換好鞋走到房門口的時候,他又變卦了:“要不開個實時語音也行啊?”
她就近抄起一個枕頭,反手就向他扔過去。
江耀偏頭躲過,被她又訓一頓:“跟你在這兒嘰嘰歪歪的功夫,我早就把粥買回來了!”
他不敢再提要求:“那你路上當心……”
“心”字還沒說完,門就被她摔上了。
***
江耀在床上躺著,度秒如年,每分鐘都想打電話問問尤未在哪裡了。
他等了十分鐘以後,還不見她回來,正想發個微信問問她有沒有到店裡,就見許靜楠給他打來語音電話。
他接起:“喂,靜楠,有什麼事嗎?”
“最近一直在處理阮小姐的事,都忘了給你回電話了。”她有些疲憊,但也有些如釋重負,“她的案子已經移交到檢察院了,不過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又是自首的,我還在和檢察官溝通看能不能爭取不起訴。”
“那就好。”江耀覺得阮覓夏如果能無事,就是最好的結果。
“這次要真的謝謝你們,如果不是你和尤未這樣勸她,她可能真的會走極端,我說不定也會被認為是知情不報。”知情不報的問題可輕可重,許靜楠最怕因此被認定為阮覓夏的共犯,“所以這次你們真的是救了我一命。你們有空的話,我一定要好好請你們吃頓飯。”
江耀驚訝:“你剛剛說的意思是……尤未也勸過他?”
“啊,你不知道啊?”許靜楠很意外,“你跑去找覓夏那天,尤未也去找過她,說她已經猜到她是在給叢千斐設局了,希望覓夏能早點自首。”
江耀愣然。
他雖然想過她可能是去勸阮覓夏自首的,但和她對質的那天,她什麼都不願承認,讓他也隻能懷疑,她是不是或多或少地藏了點私心,不願讓阮覓夏這麼早去自首,等輿論再發酵幾輪,讓叢千斐社會性死亡後,再讓阮覓夏去自首。
現在看來,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哦也是,我想起來了,後來你暈倒了,也不知道後麵發生的事,覓夏後來和我說了,一開始你說的話她也沒聽進去,沒打算去自首的,但是……”
許靜楠把阮覓夏告訴她的事,又複述給了江耀。
原來那天他暈倒之後,尤未也跑上去攔在了阮覓夏的車前:“阮小姐,剛才我的提議你不願接受,那我換一個二選一的提議吧。要麼今天你乾脆撞死我,要麼你就去自首。”
阮覓夏朝她怒吼:“你不要以為我不敢!”
“敢你就撞啊!”尤未也厲聲道,“你不是要報仇嗎?那就衝我來。你妹妹死了,而我是叢千斐的姐姐,你殺了我,不就是真正的一命換一命嗎?”
阮覓夏流下痛苦的淚水,卻遲遲不敢踩下油門。
“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你的良知,不允許你殺了我報仇。除了讓叢千斐承受代價,你不想連累其他無辜的人。可是,在你複仇的過程中,有很多人已經為你的複仇間接付出了代價。”尤未提醒她,“比如宗律師,她現在還沒有醒過來。”
“……對不起……”阮覓夏流下愧疚的淚水,“我沒想過這樣……我隻是想多找點人幫我……我沒想過會這樣……”
“除了她以外,也請你想想其他需要幫助的人。你家境好、有學識、有很好的工作,即使不利用輿論,你也有很多其他辦法來發聲。可是有很多人,並沒有其他途徑去幫自己發聲,尤其是那些無助的弱勢女孩。今天,你尋求輿論的支持來幫你討回你想要的公道,但這就是一個定時炸彈。假如未來的某天,你的謊言一旦被拆穿,以後就不會有人再相信那些同樣想尋求幫助的女孩,隻覺得她們是在上演‘狼來了’的故事。”
“阮小姐,不,薛小姐,我再次為叢千斐曾對你妹妹所做的事致歉,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的要求,隻要能讓你現在覺得好過一點。”
尤未向她深深鞠躬:“但我懇求你,不要再一意孤行下去。江律師有句話說得不錯,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正義是靠汙蔑與誹謗得到的。你已經因為你的複仇間接傷害了宗律師,未來也有可能傷害那些弱勢女孩的信譽度。還有你的代理律師,也會因為你的這種行為,而陷入被指控為共犯的風險。其實他們和我一樣,現在就站在你的車前麵,如果今天你選擇踩下這腳油門撞死他們,那你就真的和叢千斐沒區彆了。”
她最後真誠地和阮覓夏說:“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展覽,朝花夕拾。你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就算想要複仇,也絕對不能把你自己的人生搭進來,這是不值當的。我知道仇恨很難放下,我也絕不會勸你原諒叢千斐。但逝者已矣,你的時間不該再浪費在無止境的仇恨裡。把希望帶給更多還在努力生活的人,去幫助那些像你妹妹一樣被遺忘的花朵更好地綻放,會不會更好一點?”
……
“我現在似乎可以理解,你為什麼會一直等著她了。”許靜楠回味尤未的這番話,自愧不如,“像你一樣,她是一個很特彆的人。”
江耀卻覺得很慚愧,因為在和尤未相處的那段日子裡,他並沒有真真正正認識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曾經並沒有真正了解過她,隻認為她是沒有智慧的膚淺花瓶,但其實,她遠比他聰明通透。而這次真正讓阮覓夏改變決定的,也是她而不是他。
她從不願向他解釋她的所作所為,是否也因為在那段時間裡,她也感受到他的輕視和偏見,而沒感受到他的一點點理解和尊重呢?
他突然很想找到她,好好地跟她道個歉。為他那時候的無知傲慢,為他當年沒有做出努力去真正理解她。
門鈴叮叮咚咚響起,他料想是她回來了,和許靜楠匆匆說了幾句便掛了電話,急不可耐地跑向門口。
他花了半分鐘打完了腹稿,做好心理準備才去開門,正想要笨拙地表達他滿腔歉意,表情卻瞬間凝固。
門外是來給他送粥的服務員:“先生,這是您點的皮蛋瘦肉粥,請慢用。”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飛奔去找手機打給尤未,卻怎麼都打不通。
他又趕緊給尤未發了條微信,卻發現——她已經把他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