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未是在男生濕著一頭發走進火車時,才知道今天的倫敦又不出意外地下雨了。
她望著他用手摸了摸額前的雨珠,細心將傘在門外甩了甩,才將傘收起來。
還是個學生仔呢。
她這樣想著,又看他從書包裡拿出了一本《Is Eating People Wrong?》,坐在了她斜前方的位置上,專心致誌讀了起來。
看來是個讀法律的?正常人誰會在周末讀法律書籍來消遣?
他顯然不是正常人,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在書裡展示的案例裡,對周遭發生的事一概不知,也對她打量的目光毫無察覺。
在飛馳的火車裡,他修長的手指一頁頁翻動書頁,她聽到翻頁聲的輕響。
尤未盯著他看,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她想了很久才想通,她總覺得他像一株沾了雨的白楊柳,溫潤清雅的氣息和陰鬱的英倫氣息格格不入,仿佛不該存在在這個城市,而應該在煙雨迷蒙的水鎮,所以給了她不真切的感受。
他似有所感,也轉頭往她這個方向望過來。
她在他發現前及時收回了目光,側頭往窗外看去,卻對上了鄰座厭惡的眼神。
鄰座是個打扮考究的典型英倫紳士,但對尤未卻沒有絲毫紳士的意思,用傲慢的倫敦腔說:“你不該和我們坐同一輛火車,你現在還可以下車。”
尤未根本不想理他,裝作聽不懂英語。如果以前她遇到了Asian hate絕對會反擊回去,但現在她更希望這位偽君子不要光動嘴不動手,如果看不順眼她,最好將她從這輛奔馳的火車上丟下去。
這樣就省得她還要坐火車去白崖尋死了。
她的怠慢引起了老頭的憤慨,他大發雷霆地指著她,喋喋不休地指責,指責他們搶占了他們的土地和資源,他們應該滾回他們自己的國家去。
尤未聽著他的無能狂怒很失望,感覺這老頭罵著罵著自己就會背過氣去,估計也沒這個能力把她丟下火車。
她從包裡找出耳機,正準備戴上時,卻聽到一個柔和的聲音用英語說:“請您不要再對這位女士這樣了,這很不紳士。”
尤未循聲抬頭,便撞進男生濕潤的眼睛。他連眼眸裡都氳著水,讓她想起春日裡溫柔的水波。
老頭終於如願得到了對手,擺出架勢和男生一起準備鏖戰一場。他滔滔不絕地控訴他們這些該死的亞洲人擠占了他們的生存空間,控訴他們向老鼠蟑螂一樣把這個城市搞得又臟又亂,詛咒他們應該和那些老鼠蟑螂一樣被趕儘殺絕。
尤未聽得實在嫌煩,覺得那個老頭破風箱一樣的叫罵聲實在聒噪。她正想讓那個男生不要再和老頭理論時,那個男生卻開始和老頭科普英國2010年的平等法案。
果然是學生氣的做法。
尤未在心裡暗自笑了。她如果想讓這個老頭閉嘴,她寧願揍這個老頭一頓,也好過提什麼平等法案。
果然老頭才不理這茬,開始炫耀般列舉他家的孩子多有出息,有法官、有金融企業家、有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
結果男生也沒理他這番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隻是告訴他:“如果您再這樣繼續辱罵這位女士,她是有權向法庭提起提告,要求您索賠道歉的。而我會為她作證的。”
老頭啞然了片刻,又蔑然地笑了:“她請得起律師嗎?”
尤未在那段時間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根本無心打扮自己,精神狀態因為連日酗酒也很萎靡,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身無分文、流離失所的窮鬼,也不怪老頭以貌取人了。
“她不用請律師,我就可以幫她打官司。”男生微笑地告訴老頭,“這並沒有什麼難的,在HM Courts & Tribunals Service就能找到離這位女士家最近的法庭,然後我會聯係法庭,把今天到現在這一秒發生的一切告訴他們。”
老頭聽到這裡徹底閉嘴了,像遇到煞星一樣,罵罵咧咧地提起東西換座位了。
問題解決了,男生好像並沒有想要接受她的謝意,轉身就打算離開了。
他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正準備下車時,又瞥見了坐在車門口的尤未。
他看著窗外仍然沒有停歇的大雨,看見尤未什麼都沒帶,將手裡的雨傘放在了尤未空置的座位旁。
他先是用英文說了一遍留給她的,看她像沒有聽懂的樣子,又問她:“是中國人嗎?”
她依然沒有回答,他隻好指指傘,又指指她,示意將傘留給她了。
尤未本來心裡毫無波瀾,但見他抬起書包擋著頭,衝進大雨裡時,心臟卻被什麼重重一刺,從麻木中恢複了知覺。
她看著那把他留下的傘,突然淚流滿麵。
她忽然就不想這麼死在這個陰沉的雨天。
那麼,今天就不去白崖了,等到下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再去死吧。
***
“謔,那個女人又來了。”
尤未在窗邊聽見服務員在她背後說悄悄話,暗自笑了笑。
在瘋狂購物、連日酗酒、挑逗男人後,她忽然覺得日子好像又陷入了一種全新的麻木,這些事已經不能刺激她,給她任何的感覺了。
她於是習慣隔三差五地光臨這家在她家樓下的亞洲餐廳,但每天什麼食物都不消費,隻點一杯酒。
她能感受到那些服務員煎熬的痛苦,每次在餐廳的閉店時間之後,她仍然賴著不走。他們要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吸完那杯酒,送走她這個瘟神以後,才能下班。
她能從他們的眼中看見他們對她與日俱增的憎恨與厭惡,但這憎恨與厭惡卻讓她興奮到發狂。
她希望他們的憎惡有一天能讓他們有勇氣動手殺了她,這樣好過她再費儘心思地去想其他方法讓自己死掉。即使他們沒有這個勇氣殺死她,他們至少可以狠狠揍她、唾罵她,讓她得到一些□□上的痛苦也好。
但讓她失望的是,這家餐廳的老板似乎認為她是一個神誌不清的瘋女人,寧願讓員工等著她下班,也不願節外生枝。
老板囑咐自己的員工不要激怒她,就這樣每天等她走再打烊。
服務員們滿腹牢騷,每天隻得派出一個倒黴蛋來接受她的折磨,一邊暗暗詛咒她早點死掉,一邊又不得不帶著笑意為她遞上酒。
正當尤未想著今天誰會是這個倒黴蛋時,她聽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沒事的,就讓她待著吧。今天我留下來就行了,邊哥你回去吧。”
她抬眼一望,便再次見到那個送她傘的男生,隻不過今天他換上了服務員的衣服。原來他的書卷氣並不需要來靠衣服襯出來,即便是餐廳統一發放的工服,他照樣能穿出學生氣來。
感受到她的眼神,他也望過來。他發現她在看自己,於是也禮貌地對她淺淺一笑,好像她這個每天隻點一杯酒的吝嗇鬼真的是一位值得他款待的貴賓客戶。
但他並沒有認出她是誰。
比起他的笑容,她卻更喜歡看到他的憤怒。讓溫柔的人發怒,才更有意思。
等其他服務員都下班後,她挑釁地看著他,故意留著隻剩一口的酒不喝完,吊著他,不讓他可以下班走人。
他見她這樣子,卻也不惱,向她指了指另一側的窗邊,比著手勢告訴她,他就坐在那裡,她有事可以打響指叫他。
尤未看著他坐過去,又掏出了那本《Is Eating People Wrong?》,聚精會神地讀了起來。
她從沒見過一個人能有這麼好的耐性,真的可以等她等到淩晨兩三點都不走。
可他卻出乎她的意料,就坐著看那本書,一點也沒有厭煩她的意思。
最後她把自己坐困了,挫敗地打了個響指,叫他過來結賬走人。
按這個餐廳的規則,她理應給他小費,但那晚,因為被他打敗的惱羞成怒,她什麼都沒給他。
他也沒有生氣,在她臨走時幫她打開了門,歡迎她下次光臨。
尤未想要知道,他能忍她幾天,所以第二天,她真的再次光臨了。
也許是因為他最好說話,這一天留下陪她的也是他。
而她的挑釁也升級了,假裝是失手打破了她手旁的玻璃杯。杯子掉落在地上,四濺的碎片零落滿地。
她想他這下應該會生氣了,這些玻璃屑需要他花很多時間才能處理乾淨。
可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去檢查她的手有沒有被劃傷。在確認她無虞後,他鬆了一口氣,蹲下來繼續去清理那些碎玻璃渣。
她沒有事,他的手卻在收拾地麵時被劃傷了。
可他毫無怨言,在收拾完玻璃渣後,給她又換上了一杯酒。
尤未本應因他的善意而偃旗息鼓,但他的善意卻讓她更憤怒。
這種憤怒在他向她遞來賬單時,達到了頂峰——他竟然沒有算那第二杯酒的錢,他竟然為她買單了!
她不能理解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種人。
你為什麼要忍受呢,你為什麼不對我發脾氣呢,你應該生氣才對,你應該憎恨我才對,你在裝什麼,你的笑容很偽善,你發火吧,我不想看你對我笑。
他不知道她激烈的內心活動,用滲血的手替她開了門,還是鞠躬說,歡迎下次光臨。
她確實光臨了,一連光臨了半個月,和他展開了一場無聲無息的拉鋸戰。她想出各種方法來刁難他,比如讓他一會兒加熱水,一會兒加冷水;比如製造出各種噪音來打擾他看書;比如故意將酒濺到他衣服上。
但他從不抱怨,總能每天帶著笑意和她告彆。
她終於也疲於這樣的拉鋸戰,在平安夜那天,準備結束對他的折磨,也結束自己無意義的挑戰。
她確信了,世界上確實有人能做到不帶有任何憤怒的情緒,而她注定是無法打敗這種人的。
她這晚已經放棄了掙紮,準備讓他可以早點走人。
正當她咽下最後一口酒時,她聽到他喃喃:“今天是平安夜誒。”
她向他投去目光,發現他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他悵然若失地看著她問:“你在這裡……有家人嗎?”
她沒有知覺的心臟被他的疑問倏忽刺痛,又從眼角滲出一行淚水。
見她沒有反應,他自言自語:“果然聽不懂中文。”
他突然站起來,走向餐廳角落裡的那架落灰的鋼琴,將琴蓋打開。
鋼琴已經很久沒人來彈奏過,他隨便彈了一個和弦便知道有些走調,但也懶得再去調音了。
他背對著她,踩著踏板,閉上眼睛,緩緩彈奏了一首《Silent Night》。
如水的音樂震動了她木然的神經。
她想起了尤雨曼臨終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不管你以後身在哪裡,想做什麼,想成為怎樣的人,都要始終記得,永遠遵從你的心。隻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媽媽都會永遠為你驕傲的。”
她又一次潸然淚下,在他一曲終了時都久久不能回神,直到他把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塞進了她手裡。
她下意識一瞥,才發現那是隻紅蘋果。
“平安夜快樂。”
她驚愕地仰麵,發現他眼中也蓄滿了淚水。
他說完,就忍不住淚水,背過身去,失聲痛哭。
尤未想要去拍拍他的背。
但伸出手,快要觸及到的那一刻,她又猛地縮回了手。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彆人了,她甚至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她又看了一眼他因慟哭而顫動的脊背,將身上的硬幣都摸出來,放進了小費盤。
她想了想,還是帶走了那隻紅蘋果。
明天,她就不會再來了,就把這個當成臨彆的禮物吧。
她無聲地和哭泣的男生道彆,祝福他之後能幸運一些,不要再遇上這些令他在深夜痛哭流涕的事情。
推門離開餐廳的那一瞬,她轉回頭,看見那些硬幣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