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18」【棲城,2023】(1 / 1)

雙詮法 Momenting 4270 字 3個月前

江耀抽完煙沒有再回所裡,而是徒步走去輝爾曼。

一路上他走走停停,看見了步履匆匆的上班族,看見了還在學走路的小朋友,看見了在黃昏下牽手漫步的老人們。

他走到輝爾曼時,太陽已經斂儘了最後一絲光芒,他也從黃昏走進了夜晚。

離輝爾曼還有幾百米的地方,有位老婆婆在賣烤番薯。

他聞著番薯的香味,終於覺得有些饑餓,所以花錢買了一個,帶著進了酒店。

輝爾曼酒店是棲城最高的五星級酒店,樓高188米,建了58層,站到酒店最頂層的露台上,便能俯瞰全城的景色。

酒店的露台原來是按人頭賣票的,但前幾年酒店推出了包場服務,專供於有些需要包場的特殊活動,比如訂婚求婚等等。

江耀本來想要買票上露台看一眼,可前台卻告訴他:“不好意思,這位先生,今天我們的露台暫不對外開放。”

江耀問她:“包場也不行嗎?”

“包場需要提前一個月預約,不能臨時預約。”

如果是在平日,江耀可能已經走了,但他今天罕有地執拗一次:“能通融一下嗎?”

前台為難:“先生,這是我們內部的規定……”

“你們尤總今天在嗎?”江耀搬出了尤未,“能幫我問問她,方便幫我個忙,讓我上去一會兒嗎?”

前台猶豫了一下,問他:“先生,請問您的名字是?”

江耀自報姓名後,前台撥通尤未房間的電話確認,片刻後便告訴他:“先生,您上去吧,前麵電梯口會有人幫您刷卡帶路的。”

“我先付錢吧。”

“不用了,先生,尤總說不用了。”

江耀卻堅持:“沒事,不用聽她的。”

前台拗不過他,讓他支付了費用。

他跟隨指引,走進了觀光電梯,從透明的玻璃望向地平麵,一切樓宇、道路、車輛都在視野裡都變得逐漸渺小起來,成為了一個個散落的小黑點。

他登到頂時,帶過來的紅薯已經涼透了。

但他毫不在意,坐在露台邊緣,一邊剝著紅薯皮,一邊俯瞰腳下的這片鋼筋森林。他坐在這個城市的製高點,像睥睨眾生的神,所有人儘如螻蟻,儘如塵埃,在他腳下經過時,他都甚至不能感知。

他聽見有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沒有回頭,也能料想到是誰。

他方才就是故意提她的名字,想要引她出來。

“一個紅薯的價格是15元,而你們酒店露台包場一個晚上的費用是25萬元。”他計算了一下,“賣我紅薯的老婆婆想要來到這裡,要花45年多,而對我來說,可能這隻是一個案子的費用。”

他咬了一口冰冷的紅薯:“所以,我們就從沒有公平可言,從我們的出生開始,就已經沒有公平可言了。”

尤未遙望著他彷徨的背影,感受到了他因為阮覓夏,所感到的信仰崩潰與滅失。

她本想離開,但最終還是選擇走上前去,和他坐在一起,俯視他們腳底的芸芸眾生:“……你會對這個世界,感到很失望嗎?”

他定定望著腳下的世界,許久才搖頭道:“不,我隻是……隻是對我自己很失望。”

他側過臉,看向她:“我所學的法律知識,在阮覓夏對我的質問麵前,都是這麼蒼白,這麼無力。因為我手裡握著的是法律,而她手裡握著的,是她妹妹的命。”

“假如你早知道有今天,是不是就不會接叢千斐的案子了?”尤未如早已預料到一切一般,“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挑戰你自己的底線。”

“如果我早知道有今天,我還是會接這個案子。”他沒有半秒的猶豫,直視著她的眼睛,“即使知道叢千斐有一半的概率對阮覓夏實施了囚禁,即使知道有可能最後的結果讓我的良心過意不去,我還是會接,因為……因為……”

他注視著她,聲音劇烈顫抖:“因為你。”

尤未被他的剖白擊中,心跳驟停。

但她下意識仍做出抗拒的姿態:“不要把你的問題都甩到我身上,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對,你不是,”他突兀地笑起來,“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自己!是我七年以來都忘不掉你,我想法設法地想要接近你!是我害怕你因為這個案子受到傷害,但誰知道你根本不需要我的擔心!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一切都不是因為你!”

“尤未,”他笑著笑著眼淚竟然湧了上來,“你當年到底為什麼要收留我?到底為什麼要讓我欠你這一次,讓我永遠都還不清?”

可能是被他的情緒感染,尤未的眼睛也開始氤氳一片。

“因為我不服氣,因為我想要你讓我看看現在的我有多厲害,我自不量力地接了這個案子,讓我知道我也不過如此。什麼公平,什麼正義,我根本什麼都做不到……”他陷入矛盾與混亂,說話失去邏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我自詡正義,我讓阮覓夏去自首,但她其實說得一點都沒錯,叢千斐甚至不用為他撞死薛心玫付出任何代價,而薛心玫卻永遠死在了15歲。你告訴我,這公平嗎?這正義嗎?”

江耀發泄完,見她沒有任何表示,落寞地想要獨自離開。

在經過她時,卻聽她意義不明地問他:“如果有一天,一個家財萬貫的富翁、一個不算有錢的普通人、一個支付不起你律師費的乞丐都來到你麵前,讓你選一個幫忙辯護,你會選誰?”

江耀一怔,思慮良久,才回答她:“我會選……最需要我的那一個。”

她告訴他:“所以,這就是你給他們的公平。”

在法律建構起的大框架下,無人能逾越立法者設立的條條框框,也無法保證絕對公平。

但許許多多的法律人,還是儘他們最大的努力,在獨立個體的層麵,給予他們所能給出的最大的相對公平。

她知道他還需要時間重建他的信仰,給了他這個答案,就準備走了,想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可她在與他擦身而過時,突然被他帶住了手,將她一個旋身拉回至他麵前:“那麼,你能不能也給我一點公平?我已經……”

我已經等了你七年多了。

他無聲地在心裡想著這句話,她沒聽見,但是天空好像聽見了。

停歇多日的六角雪花,從天而降,輕輕地覆上他們的眉眼、鼻翼、發端。

他從未篤信有什麼永恒不變的東西,但在落雪的瞬間,他卻希望時間能永恒定格。

如果這一瞬是他們的永恒,他情願與她一直站在雪裡,一起白雪覆首,一起地老天荒。

他看著一朵白色的雪花緩慢地落到她的唇間,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拂去那朵雪花。

可在指尖碰觸到的那一瞬,雪花就融化了,他隻撫摸到她冰冷而柔軟的嘴唇上那一層薄膩的唇釉。

唇釉被他抹開,在她唇間鮮妍美麗地暈開。

而他看了看自己染上唇釉的指腹,像一朵形狀好看的桃花,被他拈在了手上。他突然像著了魔一般,扣住尤未的下巴,堅定地吻下去。

尤未想要推開他,但身體的反應,卻是迎合。

她踮腳環住他的脖子,將雙手交繞到他的後頸,將他的頭壓下來一些,更輕易地探入他唇間,與他反反複複糾葛不休。

融化的雪花彙成水珠,從他的頭發落到她頸間,令她不斷升溫的皮膚忽而戰栗。

她終於惱了這惹人厭的雪水,模模糊糊地對他說了聲:“490……”

她還沒來得及報出她房號的最後一位,他的唇就又壓了上來,手卻向下遊移到了腰間,攬著她的腰往前走。

沒有人在看路,他們像盲人一樣,盲目地擁吻著彼此,跌跌撞撞地往身後去。

她在下台階時,終於被他碰掉了她的一隻高跟鞋,可無人再有心思再去撿,任由那隻高跟鞋跌落在電梯間外。

他隻分神了一秒鐘去按下行鍵,即刻就被她拉了回來,又吻在了一起。

電梯到達,“叮咚”響起,他讓她單腳踩在他的皮鞋上,倒退著進了電梯。

而她專注回吻著他,脊背因激烈的動作撞向電梯按鈕,將一大片樓層瞬時點亮。

他們在風雪交加中,隨著電梯下墜,但聽不見風雪的聲音,隻能聽見密閉空間裡不斷加重且相纏的呼吸。

電梯下行了一層便停下,江耀用餘光瞥見電梯門外等候的客人大驚失色,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

他沒空道歉,手指靈巧地穿過她的發間,按到了關門鍵,讓電梯帶著他們繼續墜落。

電梯又下一層,終至她的領地。

她分出神來掏出了房卡,引著他磕磕絆絆地艱難挪了一路,才到她房門口。

門卡“滴答”一聲刷開了門,他幾乎是沒有任何耐心地反手壓下門把手,又將門一腳踹上。

她的另一隻高跟鞋在她後倒在綿軟的床上時,也不幸和他們的衣服一起跌落在地毯上。

她無暇顧及,因為他如同在做記憶測試般,雙指精準地一一撫過他記憶中她最脆弱的幾處,讓她靈魂出竅,忍不住將手探入他的發間承受。

最後他隻獨獨專注於一處,為了更好發力,一手抱著她坐起來,卻讓她承受不住,一手將他的頭發徹底抓亂,另一手本想抵住他的鎖骨借力,卻在他胸前觸到一個冰冷的圓形扁物。

她愣了幾秒鐘,剛摸出那似乎是個硬幣,他就移開她的手掌,繞住她的手指,引至他脖子後麵。

他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氣息不穩地問她:“有麼?”

她回答不出話來,展臂緊貼著他的腰側擦過,晃動著手胡亂摸索著床頭櫃去取。

誰都再沒有多餘的一隻手,她隻能在取到後咬著包裝撕開,艱難地用單手替他完成最後的預備。

他還記得她的習慣,輕輕托住她,任她可以緩緩地從上麵墜落。

她仿佛真的如從天堂隕落,得到了失重一樣瀕死的快樂,此刻即便是直墜到地獄儘頭,她也無所謂了。

摸著他濕漉漉的頭發,看著他烏黑的瞳仁,以及在她眼前不斷躍動的金色硬幣,她終於明白了靈魂墜落的終點原來不是地獄,而是八年前和他初見的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