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15」【棲城,2023】(1 / 1)

雙詮法 Momenting 5634 字 3個月前

尤未和江耀在杜誠言那兒蹭完晚飯,還得走路回叢千斐的彆墅那邊提車。

江耀已經讓鄭躊躇先開著自己的車回去了,尤未難得善心大發,主動提出要載他一程。

路上,尤未用餘光瞥見江耀揉了好幾次眼睛,想起他從在杜誠言家吃飯時就開始揉眼睛了,不禁皺眉。

江耀腦子裡還在回想剛才杜誠言與他說的話,一時走神,忽聽尤未說了句:“到了。”

他正欲道謝,抬頭看向外麵時卻呆住了——這根本不是他給尤未的地址,而是一家眼科醫院。

他與尤未確認:“你是不是開錯了?”

“沒錯啊,這是眼科醫院沒錯啊,”尤未將後視鏡移轉向他,讓他看看自己的眼睛到底有多紅,“你再拖著不去醫院,馬上就可以瞪著你那雙兔子眼站在路口當紅燈了。”

江耀盯著她,沒有多說,解了安全帶下了車,卻往反方向走。

尤未好氣又好笑,打了一個急轉彎橫在他麵前,降下車窗:“這麼大人了還諱疾忌醫?生病了去醫院看病很難嗎?你怎麼還和以前一樣?”

她下意識說完“以前”才自覺說錯了話,所幸江耀也沒聽進去:“甲方不需要管乙方去不去醫院看病。”

他躲開她的車,讓她有些上火了,衝著他的背影喊:“你不去醫院,我現在就炒了你,叢千斐的案子你就彆想碰了。”

見江耀一僵,她知道戳中他的要害:“如果念誠上上下下都知道我們江律師是因為害怕去看醫生才丟了案子,也不知道你的同事和上司會作何感想?”

江耀咬唇不語。

自從“紅字事件”後,他對來醫院確實十分抵觸,但被尤未逼到這個份上,他也沒有選擇,隻得扭頭回了醫院。

他本想做做樣子從醫院開溜,但尤未停好車就一路跟了過來,盯著他掛完號去診室看診。

一套檢查下來,情況確實比他預料得嚴重,醫生給他打了麻藥做淚道衝洗後,又讓護士帶他去冷敷一會兒。

江耀閉著雙眼,感受到涼意在眼皮上蔓延。

他本以為尤未早就已經離開了,卻在黑暗中聽見她的譏嘲聲:“沒兩把刷子就不要逞英雄了,現在隻能躺著當瞎子,嘖嘖。”

“那你不是在逞能嗎?”江耀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你確定你不用也去看下?”

“當然不用啊,我把眼睛閉緊了才往頭上澆的,而且其實都是往腦勺後麵澆的,當然不會進眼睛。”尤未為自己的聰明洋洋得意,“所以彆那麼傻了,之後遇到這種事,不要再幫我擋。”

江耀也覺得自己很傻,他為她的擔心總好像是多餘的:“你彆多想,我隻是想心安理得地拿我的律師費,你雇我來不是當吉祥物的。”

尤未半晌沒答話,忽而轉換了語氣,以一種非常正經的口吻問他:“老杜今天和你都講過我媽的事了吧?就是因為那起案子,她才放棄當律師的。”

江耀一凜,不懂她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

她卻接著講下去:“但那個案子裡,有個細節,老杜他並不知道。那個來求助我媽的母親曾經說,實際上那個女孩所在的小學,很早就給學生們發了性教育手冊。但是她看了那本性教育手冊以後,覺得孩子還小,不該接觸這些,就把她覺得敏感的幾頁都釘起來了。”

“所以那個女孩在承受傷害時,並不知道她是在被傷害,也沒有反抗的意識。最終過了很久,她母親才發現這件事。但等到那個時候,什麼證據都不存在了,想要定那個體育老師的罪,根本不可能。”

“而那個痛苦的母親,不止一次地懊悔,如果她當時沒有釘起那本性教育手冊,她的女兒是不是就能知道什麼是危險,能更好地保護好自己呢?”

“其實在那天,你趕英姿下車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這件事,和今天你保護我一樣。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保護,有時候也是一種歧視或是傷害,就像那本性教育手冊上的一排釘子。那位母親覺得她的女兒沒有這樣的心智去理解什麼是性,可反而卻因此讓她失去了認識危險的機會,讓她承受了本能避免的傷害。”

尤未對他說:“所以現在,我是在認真和你說,你不要再像今天一樣自作主張地衝上來,因為你也是□□凡軀,不是神,神可以為我擋災擋難,可你不行。就算我是甲方,也不值得你用命來替我擋,我付你的律師費,並不值你的一條命。如果真是衝著我來的,就讓我自己來麵對吧,因為我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勇氣。”

很久都沒人會用這種方式和他說話了。

江耀為之一振,覺得七年多以前淺薄庸俗的那個人應該是他自己,而不是尤未。

但他本就不會為甲方做到豁出命的程度,他也不知道,她現在是真不懂還是在和他裝不懂。

但如果今天是淩昊岩為她擋這一劫,她是不是會欣然接受,而不會再多費口舌,講這一番大道理?

他發現他竟然是如此在意,在意淩昊岩比他早認識她,在意他比他更了解她的過去、她的家庭:“以前,你為什麼從沒提過你媽媽……”

她沒提的事還多了去了,她初遇他時,她媽媽剛過世;她和叢聿輝的關係;她和王永遒的關係,她統統都沒對他說過一個字。

但他最想知道的其實不是這些,而是她究竟在七年前,把他當成什麼。

一個聊以慰藉的同伴,一個用來打發寂寞的玩物,還是……

還是對他至少動過一點點的真心呢?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她感到莫名,“你以前也並不想知道與我有關的一切,過去都不想知道,那現在為什麼又要在意?”

江耀顫了顫,張口想要解釋,可不知道從何開始解釋。

他心裡百轉千回,許久才憋出一句低語:“如果我說……我過去其實就在意呢?”

他艱難地問出這句心裡話後,四周卻默無聲息。

江耀空懸著一顆心,忍不住睜開眼,想要知道尤未的反應。

一旁的護士忙喊:“還沒到時間呢,趕緊把眼睛閉上。”

他發現尤未不在了,掙紮著想要問護士,護士卻已經知道他想問什麼了:“你朋友去幫你拿藥了,你先把眼睛閉上,她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黯然,複又沉默地閉上了眼睛。

***

隔天一早,江耀的眼睛已經無礙了,又去看守所再次會見了叢千斐。

這次他沒約淩昊岩,而是帶著鄭躊躇一起去見叢千斐。

叢千斐的精神狀況比上次更頹靡,但在聽到他們找到了新線索的時候,突然振奮了起來:“你們推測得很有道理。我那天確實沒有留意我進的是哪個房間,走的時候也沒有注意。我平常對這種事都不上心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幫我倒了一杯牛奶。我洗完澡喝完以後,就覺得很困。”叢千斐越想越生氣,“她怎麼能這麼對我?我有虧待過她嗎!她為什麼要這麼陷害我!”

“叢總,您冷靜一點,我們這些都隻是推論,還找不到證據來證明她是否真的設局了。”

“她還會留下什麼證據嗎?警察能去搜她的家嗎?隻要搜到了我的臥室鑰匙,是不是就可以證明了?”

“如果僅憑現在這些沒有根據的推測,警方也是不能去搜她的家的。況且我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扔了這把鑰匙。”江耀認為他們走進了死胡同,“我們可以向警方提出我們的推測和懷疑,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采納。”

“她肯定布局很久了,從接近我開始。”叢千斐快崩潰了,“她可能把所有問題想過了,她可能早就消除了所有的痕跡。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叢總,您先彆灰心。您努力思考一下,會不會還有留下破綻的地方?”

“我想不出來,真的一點都想不出來。”叢千斐現在萬分悔悟為什麼要認識阮覓夏,“我根本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害我!她是不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想搞垮我!”

江耀忽然想起在畫展出口的地方看到的那句話,問叢千斐:“叢總,您有沒有記得她和你相處的時候,提到過她的家庭情況?她有沒有一個叫Rose的妹妹?”

“沒有啊,”叢千斐回憶,“她從小就被親生父母送養給一對夫妻了,帶她移民加拿大了。她說那對夫妻是因為沒有生育能力才收養的她,怎麼可能還會有什麼妹妹……靠,不過現在也不知道這死女人跟我說的到底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沒有嗎?”江耀詫然,“我們去逛了她策劃的展覽,她說這場展覽是獻給她妹妹Rose的。這個,應該不是她說的謊話。”

“為了她妹妹?”叢千斐問江耀,“她還有沒有說其他什麼話?”

江耀按著印象,把他看見的那段關於“來不及開花的花朵”的話複述給叢千斐。

叢千斐聽著聽著,突然臉色一變,像喘不過氣一樣,胸脯猛烈地起伏。

見狀,江耀忙問他:“叢總,您還好嗎?”

叢千斐緩了一陣才穩下來,但臉色仍是煞白。

他緊緊盯著江耀,聲音飄忽:“江律師,麻煩您讓您的助理離開一下。有些話,我想跟您單獨說。”

他精神恍惚,仿佛剛從地獄回來:“我應該知道,她為什麼要設計我了。”

***

見完叢千斐,江耀離開會見室,拿到自己的手機後,立刻撥通電話給伍錚梁。

伍錚梁也是刑事一部的資深律師,但第一份工作是基層民警,後來又因為單位裡的需求自學了法律,兼做了公職律師。再後來,他覺得公職律師沒意思,又出來到律所轉做刑辯律師。

伍錚梁是個顧家的好丈夫,此時正在休年假,帶著老婆孩子在旅遊。

江耀運氣不錯,伍錚梁在度假時也接了他電話:“喂,怎麼了,江大律師,放年假還不讓我好好休息?”

“梁哥,幫我個忙。我想查一件2017年發生的交通肇事案,這個肇事者是未成年人,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留過案底,你能不能幫我找你前同事問問看?”

“兄弟,你這可就是為難我了,刑訴法你還不熟嗎?就算真的留了案底,未成年的案底也都是封存的,除非警方辦案需要才能調記錄,就算我找我前同事……它不好去提要求啊。”

江耀也知道強人所難了,變換思路:“那能不能讓你前同事幫我查一個人?就查一下她的家庭情況。我真的急用,和宗律之前接的那起案子有關係,拜托。”

一聽到宗玉澄,伍錚梁爽快答應了:“行,那你現在把那個人的名字發給我。”

***

在等待伍錚梁回消息的時間,江耀踱步回到自己車上。

自從叢千斐要求要和江耀私聊後,鄭躊躇在車上等候他多時了。

見他走過來,還沒等他走到,鄭躊躇就搖下車窗喊江耀:“師父,尤總那邊好像出事了,你快看我發給你的新聞。”

江耀忙切到微信,去看鄭躊躇給他發的新聞鏈接——有小偷在昨夜打破窗戶,偷偷潛入了尤未的彆墅。尤未現在已經報警處理了。

江耀看完新聞,急忙打電話給尤未,但她手機一直忙音。

他心急如焚又打給Zora,Zora倒是接了:“喂,江律師,怎麼了?”

江耀一急,都忘記喊尤未“尤總”:“Zora,尤未和你在一起嗎?我看見她家被小偷入室盜竊了,她有沒有什麼事?”

“尤總沒事,沒丟什麼東西,她也反鎖了臥室門,小偷就在其他房間亂翻過,沒進她臥室。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她先搬去酒店住了。”Zora回答完,也覺得很奇怪,“江律師,她今天沒讓你和她一起去見阮小姐嗎?”

“阮小姐……你說的是阮覓夏?”江耀震驚,“她沒和我說過這件事,她是讓你約了阮覓夏?”

“是啊,就是現在,在她住的那家輝爾曼酒店的咖啡廳。”

江耀趕緊掛斷電話,上車設置了導航。

全市的輝爾曼就隻有一家,是輝熳集團旗下的五星級酒店,一下就能搜到地址。

鄭躊躇看他火急火燎的,忙問他:“師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江耀將他的手機扔給他:“你幫我打尤未的電話,她如果沒接就一直打。她的號碼搜我通訊錄,叫‘Dolphin’。”

鄭躊躇奇怪江耀為什麼要把尤未設成“海豚”,但現在也不是問的時候,就按江耀的要求,一直不斷call尤未。

但尤未根本沒有接。

江耀更加著急,連闖了幾個紅燈趕去輝爾曼。

鄭躊躇突然和他講:“師父,伍律師打進來了。”

“接,外放給我聽。”

鄭躊躇按了揚聲器,伍錚梁的聲音傳來:“喂,兄弟,火速幫你查了。薛心玫是有一個姐姐叫薛心蓉,不過很早就被她父母送養了。她父母去外麵打工的時候染上了毒癮,後來兩個人一起販毒,被抓進去了。她沒人照顧,就去一個不大正規的叫兒童村的機構生活了一段時間。因為是非法的,‘兒童村’被取締之後,她又被送到了戶籍地的福利院。”

“最後結果……你應該知道,她15歲的時候,出車禍離世了。”

“我知道了,謝謝梁哥。”

答案已經水落石出,但江耀偏偏遇上了大塞車。

他看了一眼導航,等不下去了,解開安全帶,對鄭躊躇說:“你幫我把車繼續開到輝爾曼,我先跑過去。”

“哎,師父!”

鄭躊躇無奈地看著江耀又一句話都不解釋,一溜煙就跑沒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