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昊岩早預料到江耀一提尤未就會引爆叢千斐,奈何江耀非要違逆他的安排,無聲歎氣。
江耀卻渾然不覺尷尬,正色道:“叢總,您可能有一些誤會。其實這次會見,是我向她爭取來的,她本身並不想我們念誠繼續參與到這個案子裡來,因為宗律師已經受傷了。”
聽到他重提宗玉澄受傷,叢千斐雖然沒有什麼表示,看向江耀的眼神卻軟化下來一些。
“你姐姐的授權委托,也是我求來的,是我想要接手這個案子,而不是她想要我怎樣。”江耀誠摯道,“我想要做這個案子,有很多原因,但其中有一個原因是毋庸置疑的——我不想我的同事就這麼白白受傷,不想她承受不實的汙蔑。宗律師現在還在醫院裡昏迷不醒,但每一天,我都能看到成千上萬辱罵她罪有應得的評論,詛咒她去死。”
“我現在什麼都幫不上她,連醫生都說不知道她還要多久能醒來。我唯一能幫她的就是站在你麵前,完成她沒有做完的事情,幫助你還原事情的真相,讓你以最小的代價解決目前的問題。這是我的職責所在,也是我能為宗律師儘的一點心意。”
“可現在,我會質疑宗律師有沒有必要犧牲這麼多,會質疑我有沒有這個必要專程為你而來。我們作為你的律師,是現在最願意相信你的人,可你甚至連重複一遍案情的勇氣都沒有,那麼,你究竟還想讓誰來相信你是無辜的?”
江耀切斷叢千斐的幻想:“即便你堅持零口供,阮覓夏那邊還是會提供各種證據。你如果在此時此刻放棄了說話和為你自己證明的機會,那到時候什麼都是由她來說,你隻會更被動。”
叢千斐似被江耀的話打動了,但又猛然清醒過來:“你以為你來了就能幫上我嗎!她把每一環都計劃得這麼好,我根本沒有辦法證明我沒做過!”
“如果是計劃,就會有破綻,你至少要說出來,我才知道去哪裡找破綻。”
“沒有破綻!沒有破綻!”叢千斐一下失態了,“你到底是來幫我的,還是想來看我的笑話!你到底是想要真相,還是想要看我出醜!”
淩昊岩看叢千斐如此激動,邊拉住江耀,邊寬慰叢千斐:“好了,江律師,我們先回去吧。叢總,您也冷靜一點,我們下次再來看您。”
人在憤怒時最易被騙出真相話,江耀意識到這是個絕佳的機會,不顧淩昊岩的阻攔,繼續逼問叢千斐:“我想要看你出醜,我還要等現在嗎?全世界都在罵你,說你是因愛生恨,囚禁前女友的人渣,嘲笑叢聿輝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個兒子。”
“你閉嘴!你閉嘴!”叢千斐憤怒地咆哮,“你不準提我爸!”
江耀意識到他的感覺是對的,叢千斐真的很在意叢聿輝,他終於找到了他的“七寸”:“你既然不想他蒙羞,那你就說出前因後果,讓我幫你證明你是無罪的,否則他一輩子都是囚禁犯的爸爸。”
“夠了,江律!”
淩昊岩死命想攔住江耀,卻根本攔不住他:“就像我一樣,我爸在我20歲的時候被判刑,我從20歲到現在這一秒,都是罪犯的兒子,我要永永遠遠背負著這個,過一輩子。你是也想讓你爸爸也背負著這個,過他的餘生嗎?”
這句話沉重地撼動了叢千斐的神經,他登時安靜下來,呆呆地看著江耀,久久才搖了搖頭:“我不想,我當然不想他成為囚禁犯的爸爸。可是有一個變態的兒子,依舊也是恥辱,不是嗎?”
淩昊岩和江耀都從叢千斐眼中看到了痛苦的淚水:“案發的那天,阮覓夏和我發信息說,讓我接她下班,讓我帶她去她彆墅。她是策展師,那天她策劃的畫展非常成功,她說想要我用一種很不一樣的方式和她慶祝一下。”
叢千斐停頓了很長時間,問江耀他們:“你們知道cosplay吧?她希望我扮演突然來綁架她的綁匪,把她綁上我的車。她之前也和我玩過類似的遊戲,她說覺得這樣非常刺激。”
“我沒有拒絕她,我按她說的做了。我把車停到畫廊旁邊一條偏僻的小路,她說那邊沒有攝像頭,我假裝跟蹤下班的她到了小巷子裡,把她綁上了車。她拚命掙紮,驚恐萬分,可我以為那是因為她在扮演自己的角色。”
“然後,我就把她帶回到我的彆墅。一路上她也在呼救,但我以為,那都是她在和我遊戲。”
他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
江耀想起那天在尤未的辦公室看到的阮覓夏的傷痕照,她被磨去了外皮的血淋淋手腕讓他印象深刻。
零散的碎片在一瞬間組合起來,江耀似乎懂了叢千斐的避而不談:“你們那天,不僅玩了cosplay,還玩了那種字母圈的遊戲,對嗎?”
***
“叢千斐承認了,除了Cosplay以外,他們那天確實玩了那種字母圈的遊戲,也就是Sadomasochism……”
江耀說到這裡,有些解釋不下去了。
他環顧了一圈會議室,王永遒和王覽月都在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王覽月上午剛從省外趕回來,沒有休息就直接參加了江耀下午在所裡主持的案情分析會。這次參會的人不多,隻有王永遒和她,還有江耀的兩個徒弟。畢竟此案敏感,王永遒和王覽月都不想讓太多人了解內情。
而瞿英姿則坐在鄭躊躇旁邊。從案情分析會開始,她嘴巴就沒停過,一直向鄭躊躇問東問西。
此刻她指著鄭躊躇電腦屏幕上的一個時間軸,問他:“這個時間軸是什麼東西啊?和案子有關係嗎?”
“這是所裡IT新開發的一個軟件叫timatter,還在做測試。它會收集同類型案例各階段時間的大數據,預測我們的案子每個階段大概會持續多長時間。”他指著時間軸給瞿英姿看,“你看,它預測這個案子,叢千斐刑拘12天之後就會被檢察院批捕。”
雖然已經法考過兩次,但沒有接觸過實務的瞿英姿還是無法理解:“掌握這個時間有什麼用嗎?”
“根據刑訴法的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公安機關刑拘之後,公安機關要在3日之內,提請檢察院批捕。當然特殊情況下,這個時間可以延長,在某些特定情形下,比如對於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夥作案的重大嫌疑分子,這個時間最多可延長至30日。這個時間以內,公安機關要作出是否報檢察院批捕的決定。”
“如果認為需要逮捕的,就要報批檢察院了,檢察院要在7日之內作出是否逮捕的決定。一旦檢察院批準逮捕,取保候審難度會變大,另外這也相當於一個信號,證明這個案件無罪的概率比較低,因為現在提倡的都是‘少捕慎訴慎押’,檢察院不會貿然作出批捕決定。”鄭躊躇非常細致地科普,“所以律師在檢察院批捕之前介入,是最好的時機,有種說法叫黃金37天,就是指這段刑拘到作出逮捕決定之間的時間,是律師需要好好利用的黃金時間。”
“當然啦,不是每個案子有37天的黃金時間的。”鄭躊躇點著屏幕上的那段時間軸,“比如這個案子,timatter根據以往大數據的預測是12天。”
聽他這麼講,瞿英姿一下把這個軟件當成了魔法水晶球一樣的寶貝:“那這個軟件預測得準嗎?”
鄭躊躇聳了聳肩:“我之前試過,沒一次準的。”
瞿英姿“呃”了一聲,霎時對timatter失去了興趣。
鄭躊躇這邊剛科普完,王覽月就替江耀解圍,繼續向王永遒婉轉解釋:“簡而言之,叢千斐和阮覓夏那天是在玩那種通過虐與被虐來獲得快感的情|趣遊戲,而叢千斐的角色是遊戲裡的施虐方,而阮覓夏的角色是受虐方。”
“為什麼要在這塊兒解釋這麼久?”王永遒不滿,“你們當我是多老的老古董嗎,這不就是像那個電影《五十度灰》一樣嗎?我30年前可就辯護過情侶在這個遊戲過程中導致一方死亡的案子。”王永遒讓江耀繼續往下分析,“你不要再解釋了,接著說案情。”
江耀突覺得自己在王永遒麵前的遮遮掩掩實屬多餘了。
王永遒做了這麼多年刑辯,顯然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已經見過了。他不僅在30年前就已經接觸過此類案件,沒想到竟然也對同類題材的電影也有所涉獵,不管是從電影上獲得的理論知識,還是實踐知識,可能都可以降維打擊他了。
江耀於是繼續分析,起身在白板上畫時間線:“如果按叢千斐的說法,案情其實沒有那麼複雜。12月1日,阮覓夏在泉湧路的汀蘭畫廊成功策劃了一場畫展,畫展結束的時間是下午五點。而她和叢千斐約好了五點半,在畫廊旁邊的小巷子見麵,而她要求叢千斐扮成綁匪,將她綁上他的車。”
“叢千斐按她說的做了,雖然阮覓夏在他麵前掙紮,他仍然認為她隻是沉浸在角色扮演中,所以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他把她帶回到自己位於霧水區的彆墅,然後在彆墅裡繼續用鞭子等道具玩了以往他們一起會玩的遊戲。叢千斐說遊戲結束之後,阮覓夏並沒有感受到任何恐懼和害怕,反而很興奮,並且向他表示她很享受。兩個人吃了叢千斐點的外賣以後,相擁入睡,無事發生。”
“之後12月2日早晨,叢千斐說他要去外地出差兩天,如果阮覓夏想待在他的彆墅,可以儘情待著。阮覓夏十分不舍地和他道彆,說會在彆墅裡等著他回來。”
“結果12月3日下午,阮覓夏從彆墅的二樓跳窗跌落至平地,摔斷了她的右手。她大聲呼救,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並幫她報警。她堅稱,一周前她因為受不了叢千斐的控製欲,已經和叢千斐提了分手,但叢千斐不願意並把她綁到了彆墅,用手銬將她囚禁在床頭。她趁叢千斐出差的時候,拗斷了自己的手指,才得以掙脫了手銬。因為他反鎖著臥室門,她隻得跳窗逃跑。”
“完全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王覽月意識到這次又是一起“羅生門”案件,“阮覓夏能拿出什麼證據?”
“她已經在微博發過自己和叢千斐的聊天記錄,都是一些她叫他不要再糾纏她的內容,但是叢千斐的回答確實很死纏爛打,類似說一些不能沒有她,如果她敢離開他,她就死定了的話。”鄭躊躇整理過阮覓夏的微博,“還有,阮覓夏的同事說,阮覓夏之前確實經常抱怨叢千斐的控製欲很強,她受不了想和他分手,但怕他來糾纏。另外,畫廊旁邊的小巷子其實有監控,也清楚地拍下了叢千斐綁人的畫麵,她表現得確實很恐懼。”
“聽上去很不利啊。”王覽月又問,“那叢千斐拿得出什麼證據來證明他說的話?他們的聊天記錄裡有涉及Cosplay,或者遊戲之類的話題嗎?”
“沒有,他說如果涉及這個話題,他隻會打語音和阮覓夏說,他本來就是不想留下關於這個任何聊天記錄。”沒想到這樣的謹慎卻反而使得從千斐失去了證明的證據,江耀更覺頭疼了,“而叢千斐說他和阮覓夏的那些死纏爛打的話,也是cosplay的一部分,因為阮覓夏說她比較喜歡他有那種霸道總裁的感覺,特彆喜歡他說一些顯示強控製欲的話。”
“可是有一個問題。”瞿英姿加入發言,因為她長期在調查取證部,對一點問題很敏銳,“按叢千斐的說法,他肯定沒有反鎖他自己臥室的門。但阮覓夏跳窗,是因為門被鎖上了,這個和叢千斐的說法肯定有矛盾。假如叢千斐說的是真的,是她想栽贓叢千斐,她就要自己先出房間,從外麵反鎖臥室的門,然後把鑰匙藏進叢千斐的公文包。可這樣一來,她又該怎麼再回到房間內去呢?”
對於這一點,江耀會見時也沒有忽略,將叢千斐的話原原本本告訴眾人:“叢千斐說那個臥室的門鎖裡外都有鎖孔,他隻有一把鑰匙,既可以從裡麵鎖,也可以從外麵鎖。他確實沒有從外麵鎖過門,但當晚他和阮覓夏一起相擁入睡時,為了安全起見,他有從內反鎖過臥室的門,但隻是旋轉了鑰匙,他記得他把鑰匙留在了門鎖裡,平常臥室門的鑰匙都是被留在門鎖上的。”
“第二天早上他離開時,用同樣一把鑰匙開門後,還是把鑰匙留在門內的鎖孔裡。但警察在訊問他時,向他出示了這把臥室的鑰匙、手銬的鑰匙和阮覓夏的手機,說都是在他的公文包裡發現的,問他是不是反鎖了臥室的門,在囚禁了阮覓夏後,就將這兩把鑰匙和阮覓夏的手機藏在了他的公文包裡,帶走了。”
鄭躊躇有了新的想法:“那麼,會不會是阮覓夏配好了一把一模一樣的門鑰匙,將這把鑰匙和手銬的鑰匙、她的手機提前放進了他的公文包裡呢?”
江耀否認了這個可能:“如果說是手銬的鑰匙,阮覓夏提前去複製一把是有可能的。但如果是那把門鑰匙,可能性不大,因為這把門鑰匙上麵確實有他的指紋,並沒有阮覓夏的指紋。而且叢千斐平常都是和阮覓夏一起出入這間彆墅的,阮覓夏沒有機會帶走這把鑰匙,自己去另配一把。”
“那確實很奇怪了,”王覽月也想不明白,“除了鑰匙、手機以外,警方那邊在叢千斐的家裡還搜到什麼物證了嗎?”
“一些道具,比如皮鞭之類的,還有囚禁阮覓夏的手銬,和阮覓夏的傷口也吻合得上。但問題是,叢千斐當晚確實使用過這些道具,但他說都是為了玩,絕對不是為了傷害阮覓夏。並且在遊戲結束以後,他就把手銬給解開了,絕對沒有用手銬囚禁阮覓夏。”
王永遒聽著,神色也凝重了起來。他原以為隻不過是一起簡單的非法拘禁案,現在看來,遠比他想象中得要複雜多了。
他問江耀:“那你目前的想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