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8」【棲城,2023】(1 / 1)

雙詮法 Momenting 4603 字 3個月前

淩昊岩是個成熟練達的人,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他是尤未的前男友,把他單純當工作夥伴對待,簡直堪稱完美。

他也不對江耀藏著掖著,知無不言:“小叢總雖然年紀比較小,但是他還是挺明理懂事的。有時候耐性沒有那麼好,脾氣會急一點,但他很聰明,好賴話都是聽得懂的。等會兒你有什麼想問都可以儘管問,我會在旁邊配合你。”

淩昊岩已經這樣推心置腹了,江耀也嘗試將不可言說的芥蒂暫時遺忘,投入進自己的工作角色:“看樣子,淩律師和小叢總的關係很好?”

淩昊岩笑了:“甲方和乙方的關係能好嗎?”

江耀知道他在開玩笑,今天卻笑不出來。

淩昊岩以為他講了個失敗的笑話,隻能自我解圍:“開玩笑的啦。可能他覺得我在上市工作中服務得還比較不錯吧,而且我一直在‘如伊隨心’駐場,有很多工作要和他對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信任度就一點點建立起來了。”

鄭躊躇和江耀八卦過淩昊岩的職級,江耀有點意外熙達的合夥人還會這麼親力親為。在資本市場業務領域,熙達也算近幾年新崛起的精品所,近來挖了不少紅圈所的團隊過來。像淩昊岩這種身份的合夥人一般組隊做IPO的話,大部分的事都是交給手下負責,能來項目現場巡個幾次就不錯了,從始至終都待在現場的,確實少見。

但江耀也沒多問,現在案情才是最重要的:“你之前去會見過他一次?”

“對,沒什麼有價值的信息,Yolanda把我的會見筆錄發給你看過吧?”但淩昊岩也覺得這份會見筆錄沒什麼價值,“他說自己是冤枉的,但是又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冤枉。他甚至連案發經過,都不願意和我從頭至尾複述一遍。警方那邊應該也沒得到什麼有用的口供,所以案子也還沒移交到檢察院那邊。”

當事人不願意說實話,也是極為棘手的一點。和公檢法相比,律師本來就不是強勢方,唯一的優勢就是當事人給予的信任和掌握的信息差。但很多當事人都會對律師留有防備,或者不願意一五一十地照實說出真相,畢竟人都有自動美化的心理,他們給律師的供述中很有可能自動過濾一些自己的問題,讓他們還能在律師麵前保持完美的形象。

而律師卻不想要這種易碎的完美。很多刑辯律師初入行時都有這種經曆,因為還沒褪去象牙塔裡帶來的天真,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的當事人,相信當事人給的說法就是真相。結果一上庭,在法官和檢察官的輪番詰問下,當事人當場翻供,導致律師“腹背受敵”,一敗塗地。

江耀也是一路被坑一路成長:“如果對你,他都不願說真話,那麼對我會嗎?”

“不願意對我說真話很正常,我都多少年不做刑辯了?”淩昊岩自嘲,“我現在隻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問話的技巧倒是忘得一乾二淨。”

江耀沒想到淩昊岩之前也和他是一個賽道上的同行:“淩律師以前也做過刑辯嗎?”

淩昊岩毫不避諱:“我本碩學的都是刑法,畢業以後的工作,一開始選的方向就是刑辯。可惜,我不夠格做這一行,所以還是換方向了。”

江耀身邊也有這樣轉方向的朋友,他並不覺得特彆奇怪。刑事案件的案源量本來就小於民商事案件,又需要麵臨很多不一樣的挑戰,比如要長期和公檢法打交道、麵對不同類型的犯罪嫌疑人、執業風險和精神壓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條路上堅持下來。

他對淩昊岩表示理解:“我覺得不存在什麼夠格或者不夠格,每個人找準適合自己的方向最重要。”

他的話好像並沒帶給淩昊岩什麼寬慰,他反而好像更遺憾了,笑意裡染上了些許苦澀:“是以前有個人這樣說我。現在看來,她可能是對的吧。”

他的表情像是陷入到回憶中,眼眸裡湧起淡淡的悵然。

江耀意識到這個話題可能觸及到了淩昊岩的什麼傷心事,止住了話頭。

幸而淩昊岩也很快恢複了情緒,自我調侃,一筆帶過剛才顯露的悲傷:“所以你看,現在想在甲方麵前邀邀功都沒這個機會了,隻能把這個好機會拱手讓給你這個幸運兒了。”

江耀這次配合他的玩笑:“那我應該多謝淩律師了。”

“不用謝我謝得那麼早,”淩昊岩坦誠得過分了,給他繼續爆猛料,“小叢總對你可能真的不會推心置腹,因為你名義上是Yolanda派過來的律師。當然,我覺得我們等會兒先都不要提這一點,我怕他有顧慮。”

江耀總覺得尤未對叢千斐的態度確實很奇怪:“他們不是親姐弟嗎?”

“是親的,也不是親的,同父異母。Yolanda的媽媽是大叢總的前妻,叢太太是現任。”淩昊岩評價,“你可以儘情發揮你的想象,反正Yolanda和他們的關係和那種家族商戰片應該也差不離。”

江耀才發現,他真的是一點都不了解尤未:“我以前還從來不知道大叢總有前妻和女兒。”

叢聿輝作為知名企業家聲名煊赫,他年少便接手家業,極具商業頭腦,一手打造出如今無人不曉的輝熳集團。這也是導致這次“非法拘禁案”熱度這麼高的一個原因,畢竟媒體和營銷號平常也沒少八卦他的家庭生活,吃瓜群眾對叢千斐和他現任妻子袁若萍的臉都不陌生了。叢千斐爆出這種醜聞,熱搜在微博上都爆了,雖然後來很快就又被壓下去了。

“不知道很正常啊,大叢總想壓什麼新聞壓不下去呢?隻是看他想不想壓而已。”淩昊岩以己度人,“如果是我,我當然也不想被挖出我的前妻和女兒,顯得我像個拋妻棄女的渣男。”

“那她這次為什麼還會想要幫小叢總?”

“誰知道呢?反正她總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他們這種家族裡無聲的鬥爭可比法庭上的要精彩得多,”淩昊岩彆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們凡人有時候也要先顧好自己,再顧好彆的。”

淩昊岩隻暗示了這一句,就言儘於此:“現在的情況確實麻煩,我們就都儘力而為吧。”

有了這些暗示,江耀不由想淩昊岩的“儘力而為”和他理解的是不是同一個意思。

但他說的仍是真心話:“隻要小叢總同意委托我,那我當然會儘力的。我永遠會對我的當事人儘全力。”

因為他過於認真的模樣,淩昊岩忽然不自在了,但還是一笑而過:“那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

雖然看守所一般在地圖上都不會顯示定位,淩昊岩已經來過看守所一次了,還是熟門熟路地把車開到了。

兩人先是到相應的窗□□了會見手續,又押了律師證換取了門禁卡,移步到相應樓層後又交了一遍手續,才被領到了會見室。

兩人在會見室等待了一會兒,就見叢千斐被管教帶了過來。

如淩昊岩描述的那樣,叢千斐的外表和年齡一樣年輕,臉上甚至有些青澀未褪的學生氣。

叢千斐定定地看著江耀,在鐵欄的另一端坐下來。

江耀因為他的眼神心顫了一下。

雖然他的五官長得不像尤未,但兩人凝視他的神態太相似了。

叢千斐可能也意識到他眼神的侵略性,轉開了眼睛,禮貌同江耀問候:“您好,之前沒見過您,您是……我爸爸派來的嗎?”

“叢總,這位是江律師,宗律師的同事。”

淩律師不得不花了一點時間和他解釋現在的狀況,大意就是因為阮覓夏的靜坐抗議導致了宗玉澄受傷,念誠派出江耀接替宗玉澄。

江耀本以為叢千斐會因為阮覓夏的抗議而激動,沒想到他卻格外冷靜:“我知道了。”

他緊接著問淩昊岩:“我爸爸有托你帶什麼話嗎?”

淩昊岩沒有正麵回答:“大叢總這幾天還在國外忙,暫時還沒和我們聯係過。”

叢千斐有些失望地輕輕“哦”了一聲。

淩昊岩本想把時間留給江耀,但叢千斐卻對江耀的出現不以為意,又問淩昊岩:“我的取保候審申請有通過嗎?”

淩昊岩沒有回答,但叢千斐已經得到了答案:“有說為什麼不給過嗎?”

“沒給確切原因。”淩昊岩安撫他,“就算駁回了,我們還是可以再提的。”

叢千斐對此好像也不抱有希望,沒追問下去,一個勁問淩昊岩上市的進度,以及他的問題會不會對上市造成影響。

淩昊岩儘量穩定他的情緒:“叢總,交易所的問詢還沒有下來。您不要太緊張,我們還有時間解決問題。再說您這個也不是貪汙、賄賂類的罪名——”

“所以到底是會影響還是不會影響?”叢千斐這幾天把淩昊岩上次送過來的法律書籍都看了,大致有個概念,“不管是什麼罪名,如果涉嫌犯罪被立案,沒有明確結論的,是會有影響的對不對?”

淩昊岩也不敢給叢千斐打包票,叢千斐卻瞬間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狂躁地捋了捋頭發,終於顯現出了不耐煩:“實在不行,我先退出董事會,辭掉CEO的位置,這樣影響會小一點嗎?”

淩昊岩不敢說其實尤未已經暫代他上位了,繼續和叢千斐打太極:“可能影響是會小一點,畢竟我們還要考慮輿論的影響。但是叢總,您相信我,您的案子真的還沒到那一步。”

叢千斐卻很回避談案子,繼續揪著淩昊岩問IPO的事情。券商那邊也托淩昊岩帶來一些問詢的事項,兩人一討論就沒完沒了。

江耀起初還在認真旁聽,後來在兩人開始掰扯《監管規則適用指引》等等和上市有關的條文時,終於忍不住犯困。

他逐漸理解,淩昊岩今天確實不是為了案子來的,他倒更像是一個生活律師,給叢千斐做做心靈馬殺雞,順便傳遞傳遞上市的消息。這種生活律師在疫情時期挺多見的,來了看守所也不是為了解決什麼實質問題,隻是需要一個人能定期見到犯罪嫌疑人,幫他們解決生活上的問題。

兩人把他當空氣,討論得熱火朝天,江耀也不能打斷,隻能眼睜睜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在他已經等麻了的時候,兩人終於結束了有關上市話題的討論。

江耀本以為終於來到了自己的Part,沒想到叢千斐竟然道:“好的,那就先這樣吧,淩律師你就先按我說的做吧。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他說完已經打算讓淩昊岩按鈴叫管教來帶他走了,江耀忙出聲製止:“叢總,先等一等!”

叢千斐望向了江耀,像是終於想起有他的存在一樣:“……噢……您是還有什麼事嗎?”

他已經忘了江耀姓什麼。

江耀如實說:“我是受您姐姐的委托來的,我還是希望帶回去一些有價值的信息。我想知道,案發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您和阮小姐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隻有知道這些,我才能更好地幫助您。”

淩昊岩對江耀自爆他是尤未派來的很無語,他剛才已經儘力想掩飾這一點,結果江耀居然毫不領情。

他無奈地歎口長氣。

叢千斐一聽“姐姐”兩個字,愣然了片刻,隨即竟笑了出來:“她送你來,究竟是想幫我,還是想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