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6」【棲城,2023】(1 / 1)

雙詮法 Momenting 4809 字 3個月前

細煙隨著時間的流逝寸寸燃儘,江耀卻一個字都沒有說,隻望著尤未。

他知道她是在蓄意刁難,無論他給她什麼合適的理由,她都不會允許他碰這樁案子。

“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尤未此刻掌握了主動權,說什麼話都很有底氣,“如果真的委托你當辯護人,上了法庭,江律師也會像這樣,在法官麵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嗎?”

“他的案子,轉機是在現在的偵查階段,而不是在庭審。”江耀分析,“這個案子,隻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你弟弟——”

尤未糾正:“叢千斐。”

“叢千斐。一種是叢千斐並沒有做囚禁阮覓夏的事,是阮覓夏在撒謊。隻要人撒了謊,總有破綻。現在是找出破綻最好的時機,因為阮覓夏正在試圖擴大輿論對這件案子的影響,如果越拖下去,破綻和線索就越易被輿論所掩蓋。到最後,誰對誰錯已經不重要了,就算警方查明了真相,叢千斐真的無罪被釋放,他也是有罪的了。”江耀看到了重點,“隻要叢千斐在裡麵一天,‘如伊隨心’就要損失一天的信譽,拖得越晚,‘如伊隨心’承受的損失就越大。而且這案子如果真上了庭審,隻會鬨得更難看,倒不如現在儘快解決為妙。”

這倒是尤未今天所聽見的唯一與眾不同的說法,甚至連會見過叢千斐的淩昊岩都不相信叢千斐是完完全全無辜的,一直勸尤未想辦法讓他趕緊說真話:“那如果,他真的做了呢?你今天中午應該也看到阮覓夏的那些照片了吧?讓一個女孩子承受這種非人的折磨與痛苦,如果他真的做了,那就是十惡不赦的人渣。”

“為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渣辯護,你能做到嗎?”她問他,“你難道不會不安?”

“我入職念誠七年多了,這七年多以來,我難道做的不就是這些嗎?”江耀反問她,“我為搶劫犯辯護過,為詐騙犯辯護過,也為殺人犯辯護過,不差他叢千斐一個。檢察官維護的是公平與正義,那麼我們刑辯律師也是。天平永遠要有兩端,我們隻是站在另外一端。”

“對著我,你說這種話可以說得很輕易。但對著你的良心,你還能這麼輕易嗎?”尤未太明白他是怎樣的人了,“當初你爸因為非吸罪被抓了,你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愧疚,甚至書都不想讀了就想回來——”

“我們是就事論事在談叢千斐的案子,”江耀製止她說下去,“你不必翻舊賬。”

尤未也不想翻舊賬,因為這筆舊賬中和她有牽扯的還不少:“好,那我們就事論事。假如叢千斐真的做了,你打算怎麼為他辯護?”

江耀很直接:“如果他真的做了,就讓他認罪認罰,儘量取得被害人的諒解,讓被害人出具諒解書。”

“如果這就是你的解決方式,那這案子我根本不需要你來,誰做都可以。”尤未告誡他,“江耀,人不要許諾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解:“我做不到什麼?”

“突破自己的底線。”尤未點明,“如果為了讓叢千斐脫罪,我要你指黑為白,我要你用儘那些齷齪下流的手段去攻擊阮覓夏,你做得到嗎?”

“如果你執意,我可以去做,但我也不妨告訴你,利用輿論反擊是最愚蠢的下下策。”江耀冷靜剖析,“越操縱輿論,隻會越讓法官反感,到最後該怎麼判還是看證據,不是看輿論。指黑為白地攻擊阮覓夏,一旦被她拆穿,隻會犧牲叢千斐和整個輝熳集團的信譽,並不會對案子的結果有什麼助益。”

“況且,”他看著尤未頓了頓,“我也不覺得,你真的會為了贏,平白無故去詆毀另一個女孩。”

“怎麼這樣高看我,難道在你心裡,我竟然一直還能算得上是個好人?”尤未欠欠地笑笑,揚揚手裡的煙,“你還有半根煙的時間,如果不想我用下下策,那就再告訴我一個上策。”

江耀看著煙灰點點落下,話都堵在了喉頭,長成了柔軟的棘刺,刺得他酸澀不堪。

“沒有彆的招數了?”尤未看著細煙隻剩短短一截了,準備送客了,“如果沒有,你可以走了,也不要讓王律再派人過來了,我不需要一個隻會教叢千斐認罪認罰的律師。”

江耀深吸一口氣,但眼神還是離不開她:“……我沒有了。”

她以為她總算可以送走他了,正打算揚手將煙掐滅,他卻先一步截住了她的手:“既然今晚過後你不想再見我,趁現在你的煙還沒滅,我們不如索性一次說清楚。”

他用另一手去鬆領帶:“我不想再欠你什麼。”

說著,居然還真的一筆筆給她算:“我當年的學費,加上我媽的手術費,大概七十多萬,再加上你那個房子一年的房租、水電費,大概一百萬,利息你是要按央行同期存款利率算,還是按英國的定期利率算?”

尤未真的又好氣又好笑。

她從沒想過七年之後他竟然還要和她掰扯這些:“不必了,你就當我在做教育投資吧。”

她嘲謔地補充:“一筆失敗的教育投資。”

“抱歉,今天就算你說不要,我也要還給你,我說過,我不會再欠你什麼,”他粗暴地扯下領帶,脫掉西裝甩到一旁,轉而去解襯衫的扣子,“還是,其實尤總您從來都不喜歡要錢,而是更喜歡……”

他略頓後,不帶感情地輕吐出四個令尤未瞠目的字眼:“錢債肉償?”

她不敢相信她聽到了什麼,渾身一震,緊緊盯著江耀。

可他居然不是開玩笑的,還在繼續向下解他的扣子。

細煙一寸一寸在她手裡燃儘,扣子一顆一顆在他手裡被挑開。

眼看他解到最後幾顆扣子,尤未不能再坐視不理了:“你們現在談業務,都是這麼來的嗎?”

“對啊,投你所好,不擇手段,毫無底線。”他開始解下半排紐扣,“其實,我也沒有你想象得這麼道德高尚,是不是?”

尤未有點難以相信自己所見的,咽了咽口水:“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我要是明天去律協投訴你——”

“那就等明天再說吧,”江耀沒有耐心地又拉扯開幾顆扣子,坦坦蕩蕩地正對著她,“但今晚,我一定要和你兩清。”

尤未急忙用手遮擋住眼睛,可又忍不住從指縫中偷瞟。

他的身材倒是比之前好更多了。

這種不合時宜的想法在她腦子裡一出現,她真想掐死自己。

她正準備艱難地開口拒絕江耀,可江耀已經逼近了她,抓住她的手放在最後一顆冰涼的紐扣上:“這裡釘了一顆暗扣,這麼久了,我一直都解不開,不如還是你來吧?”

她愕然地仰頭去看他,但他竟然是這樣認真的神色,不帶任何狎昵與挑逗,深深注視著她。

她懵然地伸手握住那顆冰涼的紐扣,心跳加速,冷靜儘失:“……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抿唇而笑,笑容裡卻又透著近乎癲狂的偏執與絕望:“我的意思是——”

她被他吐出的氣流摩挲得暈眩,隻覺得腦子混沌一片,臉上卻不斷升溫。

手一顫,紐扣在她和他的雙重牽拉下,從紐門中脫出。

也是在這一瞬,她攥著他的衣角,忽然被手上熟悉的質感,勾帶出了她心底深處掩埋的記憶,令她脫口而出:“這套Suits是——”

“是你當年花錢做的。”他偽作的笑容瞬間消散,打量她的目光忽黯,旋即變得冰冷,“難為尤總還沒忘。”

他也不願再演下去,將襯衫一把脫下遞給她,又把事先準備好的銀行卡放進她手裡:“今天,我物歸原主,原封不動還給你。卡裡是一百萬,密碼就是你扔掉我的那一天。”

他言畢,彎腰迫近她的手,以唇銜起那支快要熄滅的煙,抿住她殘留在煙上的唇印,吸儘最後一口,如數在她耳旁奉還:“從此以後,我們就兩不相欠。”

尤未怔然,可他已經撤開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切發生得太快,尤未久久都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看見窗外的大雪,她才想起雪根本就還沒停,外麵的溫度已有零度以下。

“靠,有病吧!”

她罵了一句,隨手抓起了放在沙發上的羊絨毯,就直奔地下車庫去發動車子,去追江耀。

出了小區,她根本不知道他從哪個方向走了,隻能賭博似的隨意選了一個方向,也不忘給他打電話,可他竟然都直接掛掉。

她來來回回繞著小區開了一圈,才想起江耀也是開車來的,而她關心則亂,居然忘了這一點。

她咒罵著他,正準備打道回府時,卻看見江耀竟然坐在不遠處的公交車站上,對著漫天大雪發呆。

尤未本來不想管他了,但始終沒能狠下心,還是調轉方向盤,向公交車站開了過去。

她降下車窗,不顧倒灌進來的風雪,向江耀大吼:“你個欠雷劈的有什麼毛病?!大冷天的大半夜坐在這裡是想怎樣?!想我明天一大早來給你收屍?!”

江耀見她開著那輛今天害他潑了一身的Taycan滑行到他麵前,為這個巧合突兀地笑起來。

看著他笑,尤未愈發火冒三丈:“你腦子被驢踢了?還傻坐在哪裡乾嗎?你要真想尋死,隔壁小區後頭有條河,你去那兒尋死,彆死我家門口。”

江耀今晚像是真的抱著和她決一死戰的決心來找她的:“可我就想膈應你,我為什麼要死到人家門口去?”

“嗬,那你去死吧。”

尤未打轉方向盤,又聽江耀幽幽地說:“以後開車彆搶人道了,今天早上因為你搶道,我被潑了一身。”

尤未這才知道今天她搶的就是他的道,但現在看來都是他活該,他惡有惡報。

她又惡狠狠罵了他一句,迅速駛離了他的視野。

江耀坐在冰冷的座椅上,看著一輛一輛公交車從車站開過。車上的乘客用驚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像是看見了怪獸。

或許,他真的已經變成了一隻怪獸吧,為了讓她妥協,機關算儘,無所不用其極。

正當他孤零零地端坐著,以為尤未不會再回來時,抬眼間,卻看見她在大雪紛飛裡踩著婆娑樹影而來,讓他恍惚間又以為,他們又回到了多年前初遇的那個雪夜。

她沒有撐傘,簌簌白雪落在她的散落黑發上,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色,讓他瞧著,心弦忽然一動。

不管多少次,她總還是有辦法,讓他動心的。

尤未從雪中踱到他身旁,投降地問他:“你究竟想要怎樣?”

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猜猜看?”

“江耀,你遲早會被雷劈死的。”尤未詛咒他,但妥協了,“委托書我都燒光了,明天你重新帶一份來‘如伊隨心’。”

“沒關係,我們可以現在簽。”江耀指了指他停在她小區門口的車子,“我車上還有很多備份,你想簽多少都可以。”

尤未簡直被他氣笑了,今晚從頭到尾他都在給她挖坑:“我還是比較懷念你以前要臉的樣子,你現在不要臉的樣子真是令人作嘔。”

“多謝誇獎,我們彼此彼此吧,今天是誰先把我晾了大半天的?”江耀毫不示弱,“我要是再要臉,你遲早……”

他說到這裡卻沒說下去。

尤未斜睨他:“我遲早什麼?”

“……沒什麼。”他調轉話頭,“我們去簽字吧,尤總,希望我們這次能合作愉快。”

“你明天就知道愉不愉快了,”尤未跟在他身後,擠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彆以為過了我這關就萬事大吉了,等去了看守所,你倒是看看叢千斐會不會願意配合你。”

江耀也回報她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那就不用尤總您替我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