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看著尤未,重重咬了一下牙。
智齒銳利地刺進上牙床,鋒利的疼痛讓他確信,他不是在做夢。
渾身的血液被一種失而複得的驚喜撩撥得滾熱滾熱,隨著更急促的心跳,流淌過他的血管、五臟六腑,最後湧上他的大腦。
像喝醉了酒,他頭腦發熱,向著她跌跌撞撞走過去
可在離她幾步遠的時候,又硬生生頓住了腳步。
他始終記得她是怎麼拋棄他的。在倫敦的雨夜,他發瘋地在每一條潮濕的街道奔跑。每一次摔倒後,又執著地爬起來,焦灼地撥打著她的電話,像無頭蒼蠅一樣尋找她的蹤跡。
他就像在茫茫的大海裡找尋她這根針,無望而徒勞。
現在想來,這種徒勞無望對於尤未而言,應該很可笑。
她一走了之,沒有給他任何的解釋——因為在她的眼裡,他隻是被她用剩的一個垃圾,隨手扔掉就可以了。
有什麼必要和一個自己用剩的垃圾交代行蹤?而看著這個垃圾對自己這樣念念不忘,她隻會覺得更可笑吧。
假如他向她訴說他六年多的思念之苦,懇請她這次不要再拋下他了,他都可以想象得出尤未譏嘲自己的樣子。
她會微翹著唇角,雙指夾著細煙,輕佻地含著煙霧一口一口吞吐到他臉上,用惹人上火的語調反問他:“我讓你找我了麼?你以為你是我的誰?”
“你不過,隻是一個接受我恩惠的垃圾。”
這樣合理的想象仿佛當頭給他澆了一盆冷水。
有一瞬,他想掉頭走掉。
可在看見尤未因為點不燃打火機,惱火地想要丟掉打火機時,身體已經快過他的思緒,讓他一個箭步躍向了她。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就那麼伸出去,握住她的手,替她按下了打火機的開關。
腦子遲一步才開始運轉,他在心裡歇斯底裡地無聲地質疑自己是不是又瘋了。
可理智趕不上動作,暗藍的火苗躥起,驚擾了本沒注意到他的尤未:“喂,你乾什麼……”
她猝然回首,而他亦無處再躲,隻得和她四目相對。
長時間緊繃的心弦被極致的壓力拉扯至最緊,又因為她的聲音頃刻斷裂。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在努力尋回遺忘的記憶。
更有可能的是,她早就忘了他是誰。
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站不穩了,心口也開始猛烈地撕裂般疼痛。
香煙濃烈的味道頃刻浸染了他們的麵龐。
他望著她,將那些心痛、恨意與不甘按捺下去,裝出沒有情緒波動的樣子,對她淡淡道:“借個火。”
他從大衣裡掏出一根煙,含住煙湊近她的手,再次操縱著她的手按下打火機。
火焰又一次騰空而起,熏得他的眼生疼。
他絕望得想要流淚,可因為不想讓她看不起,還是將眼淚忍了回去。
江耀,就到此為止吧,六年多了,你也應該……瘋夠了。
她從來就不屬於他的世界,即便重逢,也是陌路。
沒有再多說什麼,也沒有道謝,見煙點燃後,他緩緩鬆了手。
正要與她擦身而過時,卻聽她輕聲道:“你不抽煙的。”
是的,初遇她時,他不喝酒,不抽煙,更不會自甘墮落。
在她的房子裡寄人籬下時,他曾多麼憎恨她沉迷煙酒。他對此絲毫不加掩飾,即便她收留他、借他學費、借錢給他的母親看病,他還是對她惡語相向,說她因為一個人男人而自暴自棄,簡直不可理喻。
他不覺得她應該過這樣的生活,竭力想把她從泥潭裡撈起來,一點一點用心擦乾淨。可她總是自甘墮落,總是要背離他的心願而為,對他的努力不屑一顧,一笑置之。
“被你扔在倫敦以後,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
他冷冰冰地告訴她,告訴她這句千真萬確的話。
那時找不到她,在她荒蕪的房子裡,嗅著她越來越淡的氣息,他絕望地學她那時所做的一切,抽煙、酗酒、腐爛變質。
原來到最後,不是他勸她改過自新,而是她教會了他自甘墮落。
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成功戒掉她送給他的煙癮。
這幾年,最想她的日子,他就點燃一根香煙,學她的吸煙的姿勢吸上一口,然後靜靜看著那隻煙一寸寸燃完。
每個認識他的人都誇讚他是個謙謙君子,隻有他知曉他空有一副清風霽月的皮囊,這皮囊下觸目驚心的腐爛與潰敗,每一處、每一點,都是拜她尤未所賜。
他恨她將自己變成這樣——他曾是一個意誌多麼堅定,多麼潔身自好的人。
但染上她這樣的癮,他竟然戒不掉,也忘不了。
是時候做個了結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清醒點吧,江耀。
他下定這樣的決心,不敢再回頭再看她一眼,狠下心逼自己與她分道揚鑣:“再會,尤小姐。”
他不敢聽她的回答,遽然回身,步履紊亂地逃向他的車子。
可幾乎是在回身的那刻,他就後悔了,渴望她能追上來。
但當然沒有,因為她是尤未。
走到車門前的那刻,他終於再難以自持,緩緩滑落到了地上,看著手裡的煙再次一寸寸燃儘,飄向地麵,體味著心如死灰的麻木。
***
鄭躊躇不懂江耀怎麼在自己說他抽煙後就陷入了失神,自從去年和他一起去鐘醫生那裡取證後,他經常會在工作中走神。
鄭躊躇很擔心江耀的心理狀態。
自從去年接了李北的案子以後,江耀就無時無刻不在被騷擾。
現代社會,想要人肉一個人真的太簡單了,何況江耀的這張臉和真實姓名、工作地址,已經在一審結束的時候被媒體廣而告之。
2023年8月,一審結束時,他陪著江耀從法院出來,蜂擁而至的記者將他們團團圍住,迎麵而來的閃光燈照得他頭暈目眩,比那次他在看守所被圍堵的那次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耀見狀,將他攏在身後,讓媒體儘量不要拍到鄭躊躇的臉。
“江律師,請問您為什麼要為李北辯護?他這樣殘忍地殺害了鐘醫生,您不覺得他很可惡嗎?”
“江律師,您從一審開始就不斷提精神鑒定、管轄異議來拖延時間,是為了幫助李北拖延他的死期嗎?”
“江律師,您能預測一下判決結果嗎?如果不是死刑的話,您不會覺得對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屬很不公平嗎?”
“江律師,李北今天在庭上對著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屬痛哭流涕悔過,是您教給他的表演技巧嗎?他當時被捕時,表示完全不後悔殺人,為什麼又在庭審中認罪,你是否教唆他違背自己的真實想法,就為了逃脫死刑?”
……
潮水般的問題湧來,江耀隻是冷靜地推開探向他的話筒,拉著鄭躊躇拾級而下,直到被迎麵襲來的一記耳光重重扇響了左臉頰。
鄭躊躇錯愕地看著宋醫生的妻子悲憤地站在他們麵前,泣不成聲地控訴他們:“你們學法學了這麼多年,把良心都學沒了嗎?我老公死了,被那個瘋子捅了整整八刀,刀刀致命。可你們聽聽你們今天在法庭上說的叫什麼屁話?因為那個瘋子失業,因為他得不到索賠金,所以誘發了他的被迫害妄想症,才導致他做出了無差彆攻擊,殺了我老公,所以他不應該被判死刑?”
“是,他可憐,可是他並不無辜!為什麼他失業,他得不到索賠金,就要讓我老公承擔代價!就讓我和我的孩子承受痛苦?!為什麼他精神失常,就可以不用負法律責任!那我現在也瘋了,被你們都逼瘋了!我現在殺了你們,我是不是也不用負責!”
宋醫生的妻子完全失控,衝到江耀跟前,扒開他的律師袍,將食指咬破,一筆一劃在江耀的白襯衫上寫下“幫凶”兩個血紅的字:“你們都會有報應的!你們這些幫凶一定會有報應的!”
鄭躊躇驚恐地想要拉開宋醫生的妻子,可江耀麵無表情地阻攔了他,任由宋醫生的妻子完成這兩個紅字。
記者像是嗅著血腥味而來的禿鷲,迫不及待地將他們的攝像頭對準了宋醫生的妻子和江耀,使勁拍下這幅絕對能引爆輿論的絕世名畫。
宋醫生的妻子憤懣地完成了她的傑作,想要再補上一巴掌泄憤時,對著江耀的臉,卻再也下不了手,而是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江耀靜靜聆聽著她的啜泣,翻出褲兜裡的創口貼,塞進她手裡:“如果你覺得好一點了,就回家吧。斯人已逝,你的生活還要繼續。”
宋醫生的妻子對他的平靜,難以置信,一把將他的創口貼甩到他身上:“你就……一點點愧疚都沒有嗎?”
鄭躊躇以為江耀不會再回答了,正準備把江耀拉走,卻聽見江耀擲地有聲:“我為什麼要愧疚?”
他的反問讓圍觀的記者和宋醫生的妻子都愣住了,屏息以待他接下來的話。
“是我動手殺了宋醫生嗎?是我給李北遞刀了嗎?是我窩藏了李北,還是幫他賄賂了法官?”他蹲下身,讓視線能夠平視宋醫生的妻子,“你知道的,我並沒有做這些事,我隻不過是幫他辯護而已,因為職責所在,我是他的辯護人。”
“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幫凶,”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的“幫凶”,“那我今天應該也和李北一起站在被告人席,而不該站在辯護席。”
宋醫生的妻子微張著嘴,無言以對,也忘了流淚。
“你今天已經審判過我了,我也會永遠記住你對我的判決。”江耀撿起那張她扔掉的創口貼,將包裝撕掉,“法庭也會給李北一個裁決——我知道就算他被判死刑,也彌補不了你心裡的痛苦,因為你得到的不是以一換一的等價償還,而是和愛人陰陽永隔的傷痛。”
他托住她流血的手,幫她包上創口貼:“當然,如果我的辯護成功讓李北逃脫死刑,你可能就連這個補償都得不到,你也會更加憎恨我。”
“你一定覺得我現在說什麼都是偽善,但事實是,如果脫下這身律師袍,我的本能也會讓我同仇敵愾地和你站在一起。誰能不為一個剛失去愛人的未亡人落淚,誰又會去真正同情一個毀了三口之家的罪魁禍首?隻要是人,人心所向,就是本能地與你這個被害者家屬站在一起。”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在她詫然的目光中,伸手將她扶起來:“但穿上這身律師袍,隻要我是李北的辯護人,明明知道是這樣的討人嫌,明明知道會被你憎惡、被你唾罵、被你扇耳光,我也隻能背離我的本能,與我的當事人站在一起。職責所在,我要在法律既定的框架下為他爭取權益。抱歉,這是對你的殘忍,卻是我的義不容辭。”
“如果你無法理解,我不會勸你想開點,也沒資格勸你放下。如果你覺得恨著我,會讓你得到更大的補償感和滿足感,你可以繼續恨我,因為我也不需要你的寬恕。我儘了我應儘的職責,我問心無愧。”
江耀說完就想走,卻被宋醫生的妻子猛扯住袖口:“如果今天死的是你的親人,你還能心安理得地站在庭上給李北辯護嗎!你還能心安理得地和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托詞嗎?!”
江耀不假思索地回頭反問她:“那如果今天是你的親人因為犯病殺了人,你是希望遇上我這樣死磕到底的律師,還是希望遇上那些因為輿論壓力直接放棄的律師?”
宋醫生的妻子徹底無言,慢慢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