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字「3」 【棲城,2022(回憶)】(1 / 1)

雙詮法 Momenting 5475 字 3個月前

江耀帶鄭躊躇去問王永遒討案子的時候,王永遒還挺納悶的。

一個棘手的殺醫案居然能引得曲淮鑫和江耀前後腳來問他來要案子,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江耀給曲淮鑫最後留了點臉麵,沒把他拋下鄭躊躇的事打小報告,隻是說曲淮鑫太忙了,讓他幫忙接手。

王永遒半信半疑,當著江耀的麵打電話去找曲淮鑫確認。

曲淮鑫一下就明白江耀給他留了麵子,配合江耀演出,告訴王永遒最近新接觸了一家金融機構的大客戶要找他做刑事合規,暫時分身乏術。

王永遒確認之後,終於把案子給到了江耀手裡,鄭躊躇也能順理成章回到江耀身邊繼續當他的律助了。

一審時間迫在眉睫,江耀晚上熬夜看案卷,白天帶著鄭躊躇去看守所會見李北,終於慢慢整理出一點眉目。

李北自己不認為自己存在什麼精神障礙,但在會見中,給出的殺人動機卻十分離譜。

去診所行凶的一個月前,宋醫生和梵博的其他醫生來到李北的群租房所在的小區免費做義診活動。李北因為牙疼也去看診了,宋醫生發現他的齲齒很嚴重,就替他做了根管治療。

李北做了治療以後,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他一定是在我的牙床裡藏了一個攝像頭,他每天都秘密地監視我。怎麼會有人這麼好心給我免費做治療呢?”李北神神叨叨地對著江耀和鄭躊躇笑,“他就是想監視我,窺探我!我現在殺了他,我自由了,不會再有人監視我了!”

江耀和鄭躊躇對視了一眼,補問了幾個問題後,結束了這次會見。

回律所的車上,兩個人基本都有了答案。

“被迫害妄想症。”鄭躊躇說出江耀心裡的想法,“以前隻在影視劇裡見過,還是第一次看到真的得了這個病的人。”

“應該是之前受的打擊,誘發的。”江耀這幾天有去李北之前工作的地方做過走訪調查,“李北在去年之前,一直是片刻達集團的外賣小哥。但是去年年初,因為為了準時送達外賣,闖了紅燈,出了車禍,造成了嚴重骨折。”

鄭躊躇也覺得李北有點可憐:“之後他植入了鋼板進行固定治療,但足部不能再負重了,等於也不能再乾外賣配送了。”

“這不是真正擊垮他的。更要命的是,他實際和片刻達沒有簽訂勞動合同,而是和片刻達外包的第三方公司簽訂的《承攬協議》。”江耀點明要害,“等車禍真的發生了,第三方公司和片刻達都拒不承認他們和李北之間存在勞務關係,李北拿不到任何的賠償。而雖然第三方公司為李北投保了雇主責任險,但因為兩邊都不承認他們和李北有雇傭關係,保險公司也拒絕賠償。”

鄭躊躇聽得難受,他知道李北這種情況的騎手不是少數,勞動關係的混亂導致了他們得不到索償,隻能在外賣公司、第三方公司和保險公司之間被當成皮球被踢來踢去:“如果他肯走法律途徑,法院應該會認定他和第三方公司存在事實勞動關係吧?第三方公司,隻是用以非真實的合同關係掩蓋真實的勞動關係?李北本來是可以爭取到賠償的。”

“你能一下就想到走法律途徑,是因為你是一個有知識、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江耀指出一個更悲哀的事實,“可是對於李北這樣初中都沒讀完的人來說,打官司其實是一件很遙遠的事,他們隻會覺得費時費力,很可能到最後都沒有結果,寧願不要賠償費了,也不想請律師打官司。”

鄭躊躇認同江耀的想法,長歎了口氣:“這個能作為懇請法官酌情減刑的點嗎?先給李北做精神鑒定,如果真的證明他有被迫害妄想症,我們可以說是因為他長期拿不到索賠金,在極度焦慮的情況下誘發了被迫害妄想症,才導致他攻擊了宋醫生。”

“當然可行,但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證明他在攻擊宋醫生的那個時刻,確實是犯病的,不然即便證明他有被迫害妄想症,也是沒用的。”

“對,必須要證明他在攻擊宋醫生的那刻,被迫害妄想症已經使他喪失了辨認或控製自己行為能力。”

鄭躊躇很清楚這一點——不是隻要是精神病犯案就能不負法律責任的,更重要的是在看犯案的那刻,李北是否在發病、發病是否讓李北喪失了辨認能力和控製能力,以及發病後的喪失程度。

“現在沒有任何的證據能證明他當時確實處在發病狀態,”鄭躊躇後知後覺地開始擔憂,“這樣,這一點就很難打下去。”

江耀早就考慮到這點:“你記不記得,警方收集到的證人證言裡,有位證人所出具的證言很模糊。”

“我想起來了,鐘醫生,是宋醫生隔壁的鐘醫生!他說,他聽到護士的尖叫聲和打鬥聲,衝到宋醫生的診室時,宋醫生已經被捅了,而且因為他看到血,受了刺激,大腦幾乎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得了。”

“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去再問一下。”江耀對鄭躊躇說,“你查查診所的官網,看能不能查到這位鐘醫生。”

鄭躊躇乾勁十足,還沒等江耀開到律所就找到了鐘醫生的聯係方式。

一個電話撥過去,待他講清來意,鐘醫生非常配合,同意他們去他家裡取證。

鄭躊躇和他約好了時間,充滿期待:“希望鐘醫生能提供一些對李北有利的證據吧。”

“但願吧。”

被一個紅燈截住,江耀轉頭看著那些外賣騎手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中拚命穿梭,爭分奪秒地和時間賽跑,由衷地說出這三個字。

***

第二天,江耀帶上鄭躊躇和攝錄機前往鐘醫生家取證。在車上,他又把取證的要點千叮嚀萬囑咐,讓鄭躊躇都有點聽煩了:“知道啦,師父,你昨天已經發微信和我說過至少五遍了!”

“我也不想當唐僧來給你念緊箍咒,但現在不念咒,就怕你以後惹了大禍自己還不知道。”江耀想起之前在念誠一個鮮為人知的案子,“你知不知道,其實當初創辦念誠的,總共有三位合夥人。”

“我有聽說過,除了老大以外,還有兩個他的同學,他們都是棲大法學院畢業的。但更具體的,我就沒聽說了。”

“是的,這三位中,有一位叫秦惟馨的律師,也是宗律師的師父。”

“啊?!這我還真不知道。”

“秦律師因為在理念上和老大有了分歧,所以帶著宗律師出去單乾。秦律師創立了一家律所,叫惟馨律所,當時因為還沒站穩腳跟,對外招聘的人不多,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家律所。”

“還真沒聽說過。”

江耀剛入行時,王永遒動不動就用秦惟馨的這起案子來警告他一定要注意執業風險,尤其是取證。江耀也是將細節牢記於心:“這家律所隻成立了一年不到,就倒閉了。”

“為什麼,是案源不夠嗎?”

“不是,是因為一樁故意殺人案,秦律師在那個案子裡擔任被告人的辯護人。”江耀回憶王永遒的原話,“就是因為秦律師的一個助手沒有注意規範取證,結果不僅輸了那場官司,還被卷入‘律師偽證罪’的指控。”

“我天!”

鄭躊躇對這條大名鼎鼎的刑法306條這下有了更直觀的認識。

刑法306條俗稱“律師偽證罪”,是為了防止辯護人作偽證,或教唆證人作偽證而專門設立的。就因為有這條罪名的存在,很多律師為了安全考慮,會在明明自己發現疑點時,不去進行必要的取證。因為一旦違反了這條法律,就可真是有點“判頭”了。

“那秦律師……她們後來怎麼樣了?”

江耀也很想知道,秦律師她們最後怎麼樣了,但王永遒語焉不詳,也不願多提。他似乎隻是想警示一下江耀,但並不想讓江耀知道更多的細節。

但江耀也大致可以猜到秦惟馨的下場不妙,其一是秦惟馨的律所因此倒閉了;其二是王永遒也不願多提,畢竟秦惟馨再怎麼說,也是從念誠出去的,傳出去對念誠名聲不好。

既然王永遒不願提,他也不好再去問宗玉澄這個除王永遒之外的,唯一知情人。但宗玉澄看似並沒有被這場“偽證風波”波及,還能在惟馨所倒閉之後,重新回到念誠工作。

作為傳承,江耀覺得自己有義務用這個案子給鄭躊躇做警示:“後來的事我也不清楚了,都是老大和我說的,他就說到這裡。不過你可千萬彆去問宗律師,我告訴你,就是想讓你‘警鐘長鳴’,一定要注意規範取證。”

“我情商有這麼低嗎?”鄭躊躇就是再傻也不會去問宗玉澄,在她傷口上撒鹽的,“師父你放心,我絕不會像秦律師的助手那麼坑你的!她可真能啊,一個人乾倒閉一家律所!”

“現在可彆急著給我立flag,彆到時候取證不規範把我都送進去了,”江耀笑說,“趕緊把取證的流程再在腦子裡好好過過。”

說話間,已經開到了鐘醫生的小區。

等江耀停好了車,兩人就帶上攝錄機準備去給鐘醫生取證了。

***

鐘醫生很配合兩人的取證工作,隻是在取證中途出了一點小小的紕漏——攝錄機在他們準備開始工作前壞了。

鄭躊躇搶救著攝錄機,江耀正向鐘醫生表示抱歉時,有個女孩忽然急匆匆衝進了門,邊哭著邊去吻鐘醫生。

鄭躊躇被這抓馬而又羅曼蒂克的一幕驚掉了下巴,被江耀死死捂住嘴才沒有化身尖叫雞。

看著相擁的兩人,江耀的腦海裡,卻猝不及防地浮現出尤未的醉容。

她第一次主動吻他,是在他們都喝了酒的情況下。夜幕下,她倚靠著落地窗,臉頰緋紅。紅酒漬在她的嘴唇上凝成豔麗的光斑,在照進來的月光裡一閃一閃,魅惑蠱人。

“江耀,我好像醉了,”她托著高腳杯,環住他的脖子,飽滿的嘴唇貼著他的耳垂碎碎細語,好像是魔鬼在蠱惑他墮落,“你能陪我一起下地獄嗎……”

她的聲音低到後來就聽不見了。酒杯從她脫力的手中應聲滑落,碎裂滿地。

在漫天飛濺的紅酒雨裡,她溫熱的紅唇含住他的耳珠,其後又順延著他的下頜線,迎著他的唇而來。

江耀擒住她的腕骨,正想問她一遍她在說什麼,就被鄭躊躇的聲音拉回了現實:“師父,修好了。”

他恍惚回神,暗想怎麼會在該專心工作的時候又想起她,真是該死:“……噢。”

沒人察覺他的異樣,他趕緊詢問鐘醫生能否開始取證。

鐘醫生身旁的女孩堅持要陪著鐘醫生一起,問江耀可不可以留下。

江耀發自內心地羨慕著這對有情人,點頭說沒問題,正式開始了取證。

***

取證順利結束。

根據鐘醫生補充的證詞,原來李北一開始找的醫生竟然是鐘醫生。而那天,本來也是李北找鐘醫生來複診的,隻是因為鐘醫生那天皮膚起了紅疹,引起了李北的過度緊張,所以才導致鐘醫生把他轉給了宋醫生。

“那麼也就是說,李北說的給他義診的人,也不是宋醫生,而是鐘醫生嘍?那天他也是來找鐘醫生複診的。”鄭躊躇一下便發現了華點。

“沒錯,他其實在攻擊宋醫生的那刻,根本就分辨不出宋醫生不是給他義診的人,而是因為犯病,對身邊最近的醫生做了無差彆攻擊。”

“那應該算是比較有利的證據了?至少可以證明他當時正在發病,也失去了辨認能力。”鄭躊躇開心後又為宋醫生難過,“宋醫生真的太慘了,唉。如果我站在法官的立場上,我也覺得好難判,一方麵我覺得宋醫生實慘,李北應該給他的家屬一個交代;可是另一方麵,我又覺得李北發病也很可憐,他發病了,他確實也控製不了自己啊!”

“彆自己為難自己了,該怎麼判的問題讓法官去操心吧,我們先回去整理一下證據材料。”

“師父,你先回去吧。”一提起證據材料,鄭躊躇想起這台時靈時不靈的攝錄機,決定還是去修理店看一下,“這附近有個修理店,我把這機子拿去看一下,要是下次取證它再罷工就尷尬了。”

“不用我開車載你去?”

“不用!超近的,我走幾步就到!”

鄭躊躇擺擺手,轉眼就跑沒了人影。

看到鄭躊躇如今已不像剛來刑事部麵試時這麼喪了,而是充滿了拚勁,江耀不由笑了笑。

他轉身準備上車前,隨意一瞥,卻如遭雷擊般,全身僵硬地直直愣在了原地。

這縷他朝思暮想的綺念,竟然從他方才的白日夢裡栩栩如生地飄了出來,幻化成人形,此刻就站在他幾米開外的地方。

她隨意地斜靠在車門上,口中銜著一根細長的女式香煙,曲起拇指,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去按啞火數次的打火機。她因為屢戰屢敗而氣惱,微微鼓著嘴。

強風吹拂而來,吹亂了她的長發。

她不耐煩地將波浪般披散的秀發撩到耳後,也露出更清晰的側顏。

江耀覺得她似乎是瘦了,襯得她那雙狐狸一樣狡黠的眼睛更圓更大了。

但他也無法確定,畢竟他將近有六年多沒見到她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依然惦念著她。

他已經用六年多的自我折磨自證了這一點。

此刻如雷的心臟狂跳聲也在不斷告訴他——原來,他真的對她從未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