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將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拉得很長。雲尋初沒說要往哪裡去,路廖便沿著這圈樹林慢慢地踱著,走完一圈就能回到原地。走了一小段,她才開口道:“路先生也是覺得酒宴煩悶?”
“我一向不喜歡那種場合。”
“那兩個孩子呢?”
“都沒什麼事。”
雲尋初抿唇一笑。她並不是問這個,但路廖給她的答案卻也足夠殷實。她的手背在身後,無意識地摸著劍鞘,看似隨意地開口問道:“路先生也知道四十三年前發生什麼了。”
“彼時我還沒出生。”路廖淡淡地答:“唯聽過傳言而已。”
“沒經曆過是件幸事。若能重來,我絕不會讓任何一位門人參與那場惡戰。”
路廖不知為何,嘴角閃過一絲笑意。他開口道:“若泰山派不參戰,也許現在已沒有渭。”
“保住了渭,再沒了泰山派。”雲尋初自嘲地嗤了一聲,“保住的不過是坐在大殿裡那個姓氏罷了,卻要我滿門性命來換。”
她說的話,向來不會如此尖利。路廖闔了闔眼,明白現在身旁的人並不是一個宗門的掌事人,不過是一個被剝開傷口的遺孤。他頷首道:“這是當今天下虧欠泰山派的。”
“罷了,不過是氣話,路先生莫要當真。”她笑了笑,“再說下去,便是對諸多人命的不敬了。”
不動聲色地,她又變回了那個處事不驚的掌事人,話題也轉移開。
“後天的擂台,路先生認為如何?”
“不認為如何。”他答道:“此次武林大會,本意就不是比武,因此擂台如何並不重要。”
“雲應與飛飛也會對上的。”
“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路先生真是一如既往。”
他並不作答,卻問道:“雲宗主可還安好?”
“宗主一切都好。”
答畢,雲尋初一雙杏仁般的美目轉向身旁人,帶著微微的笑意。“路先生有何事相詢?”
“有一人行蹤,想要托宗主查明。”
“何人?”
“我不知那人名姓。”路廖隻是歎息,從袖中拿出什麼遞過,“大概模樣,我已畫在紙上。”
他遞來的東西,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片,墊在一張銀票之上。紙片上隱隱可見筆墨勾勒出人形,並有小字附注。雲尋初伸手,卻隻是抽走了紙片,銀票仍留在他手上。
“您是本宗門的朋友,禮便免了,是我們應當幫忙。”
路廖看著手中被剩下的銀票,短歎一聲,又收了起來。他自然清楚,被雲鬼宗稱為“朋友”是件多麼難得的事,若是不想毀去這段友誼,最好的方式便是聽話。
雲尋初並沒有看那張紙片,隻是原樣收進了懷中,道:“路先生可有雅興再陪我喝一杯?”
他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伸出一隻手道:“請。”
槍尖掠過池飛鵠肩頭,她流了滴冷汗,連忙後撤。聞人樞腳下一動,瞬時便追上。不出三個回合,她手中槍再次被打飛在地。
她並不惱,聞人樞見她撿起槍來,重新擺好架勢,忽道:“休息一下吧。”
“我還能再練。”
學生執意要繼續,老師可不這麼想。說話間,聞人樞已經摘下腰間的銀水壺,向她拋去。她蹙著眉接住,打開了蓋子。
雲應還在隔壁擂台上坐著,布袋裡裝著的點心除了給溫德吃的幾個,再沒減少。她灌下一口,卻猛地嗆噴出來,眼淚順著鼻翼流下來,咳個不停。見狀雲應連忙跳起來,一步便躍至她身邊,拿著那酒壺一聞,裡麵不過是普通的酒。
“你沒喝過酒?”
聞人樞走過來,略帶無奈地拿回了自己的水壺,仰頭大喝一口。池飛鵠緩了一會,才把滿喉腔鼻腔的辛辣味咽下去,啞著嗓子道:“師父說酒是有心事的人才喝的。”
“你師父說什麼,你就聽什麼?”
她點點頭。聞人樞隻得搖頭。雲應從袋子裡摸了塊麻球,池飛鵠幾口吃下,終於是從那口酒的衝擊裡恢複過來。
“你為什麼帶著酒?”她問。
“酒是軍中的必需品。”他隻這樣答,隨即視線轉向雲應,“看了這些時候,你看出什麼沒有?”
雲應反問:“為何問我?”
聞人樞奇怪道:“你不是一直盯著她看?旁觀者清啊。”
雲應萌生了一股強烈的逃離欲望,但池飛鵠同樣看著他,臉上表情儘是完全不明白,他倒也多了絲留在原地的勇氣。輕咳一聲,他開口道:“重心太不穩,能做出來的動作也走形。”
“不錯。”聞人樞帶著讚許的表情頷首,複對池飛鵠道:“你認為如何?”
“我見你使槍,槍身未曾離開腰側。也就是說,重心在腰間?”
聞人樞滿意地應了一聲道:“方才不過是讓你明白槍與刀間的差彆,接下來你要認真記住,武林大會時間不多。”
雲應不再打擾二人,又回到原地坐下。溫德早已睡著了,這會卻突然出聲道:“我就說她完全不懂吧。”
他嚇了一跳。隻見溫德慢悠悠爬起來,揉著眼睛嘟囔一句:“你有必要遮遮掩掩嗎?”
“你難道沒這種經曆?”雲應反問他。
“沒有,也不想有。”
溫德答得乾脆,他便無話可說了。身邊人睡眼惺忪地盯著擂台上兩人看了一會,帶著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氣勢唐突問他:“你喜歡她什麼啊?”
雲應答不上來,支吾半晌,擠出一句:“都挺好。”
溫德故意大聲歎了口氣。雲應板了板臉道:“她沒把你當成朋友,就不會對你好。”
“真沒邏輯。”
“那你不也同樣?都打算認輸了,為何又聽她的話使出全力了?”
溫德沉默了片刻,隨後苦笑著道:“我也想知道。可能她和我堂姐性子太像了,不知不覺就這樣了。現在隻有後悔,乾嘛就和她繼續打了呢?直接認輸下台多好。”
話是這麼說,他臉上卻沒有什麼後悔之色,反而透出隱隱的暢快。他兩手搭在膝上,懶散地弓著背,歪頭看了眼雲應。
方才對他說泰山派之事,這看著不過十幾歲的少年竟然毫不驚訝。現在是個適當的時機,而他對這神秘宗門的好奇心也勾了起來。溫德漫不經心地打開話題,問道:“你跟她又是怎麼認識?”
“小時候,她被她師父帶著來了我們宗門。就那麼認識。”
“雲鬼宗向來遠離塵煙,她師父居然能找到?”
雲應對這刺探的言語隻報以微微的笑。“想找的人自然能找到。”
見這招不行,溫德便轉移了方向。“她小時候也這樣?”
“當然不是。”雲應大笑起來,“她小時候就是個野人,打人一點餘地也不留,差點把我的鼻子打歪了!”
溫德無語。話還沒說出口,雲應卻又道:“不過那隻是剛見麵,我們各自都挨了一頓訓,之後就成朋友了。你想聽嗎?”
閒著也是閒著,想來酒宴這會還遠不會結束。溫德向後一躺,風從頭頂吹過,帶著適宜睡覺與回憶的溫度。他說:“洗耳恭聽。”